海瑞可能是因为父亲早逝的缘故,所以对人性认识更深,也可能是在基层当官比较久的缘故,所以虽是地主阶层的一员,但跟朱元章一样,对自己同阶层的权贵官绅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乃至天然地认为,权贵官绅就是要比小民坏,所以在执政时常更偏私小民。
以至于。
他一向崇尚恢复洪武朝的严管官僚之政。
而现在也是一样,海瑞本能地将权贵官绅及其子弟视作接下来驿路新政的最大破坏者。
在他看来,这些人一旦使用驿站,地方管驿站的官吏因为品级低权力小,不能辖制这些人,再加上这些人有权有势自私自利,所以驿站根本不可能从他们身上收到钱,甚至还会被他勒索敲诈许多。
不过,不是谁都跟海瑞一样对自己同阶层的官僚充满恶意。
大多数官僚,包括朱翊钧面前的这些开明派文官们,对自己同阶层的权贵官僚都还是好感多于恶感的,而通常认为他们多数是君子,知礼尚德,不会在区区小利上计较,乃至不肯赊欠驿费。
就连大学士潘成也因此受不了,而就在这时毅然起身,表示反对,且道:
“大司农太过鄙薄王公官绅,竟认为他们于国家大义上不如小民,此乃悖论!”
“以臣之见,王公官绅大多皆因读书而晓明大义之故,再加上皆非贫困者,有道是富而知礼,岂会因之坏陛下所提议的驿路新政?”
“陛下!”
“非臣妄言,天下执政之误,往往就误在寄希望富贵者守大义而懂情谊,而以为可以不用对其用严刑峻法管束;却认为小民重利轻义,容易刁蛮不讲理;”
“实则相反!”
“本朝礼仪之邦,故即便是小民也知礼明德,而之所以不贵也,则其因就在于重义轻利,否则早已因取巧钻营而富,或自贱身份而投附大族为奴依势而富;”
“而为富贵者,要么本就因轻义重利而显,要么虽其家风虽正,也难免为刁奴所诱,有道是从恶如崩,从善如登,真正能坚守底线而有权势不为恶者,少矣!”
“故臣请陛下为政先防小人而后便君子,对于这些权贵官绅容易借使用驿站而赊欠驿费之事,不可不防!”
“否则,陛下之政虽便民,却累国家之财,而国家之财又取之于民,最终还是累民!”
海瑞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见解,然后看向潘成:“阁老非经地方,自是不知富贵者之恶,他们在阁老这样的权贵面前,自然从来是敦厚有礼,重义轻利的,但在公利民财面前,则是能多占一分好处从不少占一分的,类若饕餮耳!”
潘成转身看向朱翊钧道:“陛下!照大司农这么说,那读书识礼还有什么用处?连仓禀实而知礼节也是错的了!”
“人欲难抑,富而知仁,以朕看,都是有道理的,偏信则废,兼听则往往通明。”
朱翊钧则在这时笑着说起自己的看法来。
看上去是和稀泥,但事实也的确如此。
人性有时候在善恶这方面比微粒运动还不不确定,但对于群体而言,人人富足而学识通达,会抬高内部倾轧的难度,使得这个群体的人,要想在内部作恶会显得难度提升。
朱翊钧也知道,即便他任命的执政公卿已经是筛选过的开明派,但在具体的政策上也还是难免会有争执。
但争执是好事,有些道理是需要争一争才更明白的。
总比朝堂上一团和气相推相引,而背地里则互相捅刀要好。
所以,朱翊钧这么说后,众臣也皆恭敬地对朱翊钧拱手作揖称是,然后坐了回去。
朱翊钧这时则看着海瑞言道:“大司农所言其实不无道理,朕也想到了,但在朕看来,不能因噎废食,就不与百姓之便。关键还是朝廷执政要持正,不能因私废公,一时赊欠可以理解,但若到了一定程度,乃至到入不敷出时,就该追索债务。”
“兵部负责管理天下驿站,户部增设审计司,负责审计天下驿站总的钱粮出入账目,一旦对不上,则有权奏请朝廷令兵部题请调兵追债。”
“下达此旨时要写明,户部当定期查账,会同兵部追债,一旦未能限期补偿,欠债严重者可由兵部抄家追补,也可由户部列入失信之户而会函礼部限制其科考与革除功名官爵。”
“总之,不怕士民百姓欠债,就怕他们不提前花钱不进而知勤勉求财,而不能为国家带来收入。”
朱翊钧言道。
申时行这时起身道:“如今陛下圣明烛照,满朝皆悍臣,此政推行当是适宜,若将来真到不合时宜时,还可再禁民用官驿。”
朱翊钧听后点了点头:“那便下旨吧!”
海瑞这里也没再反对。
当然,众人都知道,有海瑞在户部任尚书一日,这天下权贵官绅可能在驿路上就一日不敢胡来。
值得一提的是,因朱翊钧用奖掖金的方式提高了百官俸禄,再加上海瑞如今更是成为公卿,所以收入不菲,乃至其妾卢氏还因此给他生了一子,如今也因其收入提高,而养的白白胖胖的,想来这一世,他海瑞老来得的这一子应该是不会再夭折了。
海瑞也因有了子嗣,而更有心思为国为民,在朝堂上怼其他公卿也就毫不客气。
话转回来。
在这之后,朱翊钧就着侍御司拟旨明诏全国,以当循皇明太祖“养民之思想改不合时宜之政”和“从圣人贵礼教之民之意而兴惠民安国之举”为由,废路引制度,且对各地务工游民予以登记住址,而无住址的可登记所在之地一亲友住址,以便官府察访,且松官驿之禁,准士民按各县所定价额驰驿。
而至此,大明废了路引制度,且以官方名义开始主动鼓励人口流动。
兵部为此还请旨增设驿政司,车驾司不再负责驿政,只负责车马之政,改由驿政司负责文书邮寄与驿站管理。
如此一来,朝廷对本国民众的束缚无疑减少了许多,而会促进商品经济的发展。
各处工地上所招民工也就不再是没有官府保护的流民。
半个月后的淮安城,凤天巡抚衙门。
“启禀抚院,这些皆是新缉捕到进山造纸流民,您看要如何处置?”
标营总兵许盛文这一天就押着数百外籍百姓到了凤阳巡抚吕坤这里。
吕坤因收到了朝廷:“全部松绑,家产返还回!全部登记原籍与住址,发放住票,损坏东西,官府照价赔偿。”
这些被押来的百姓听后,顿时从一脸怒色变成了不可思议的神色,继之则是大喜。
“大老爷是真要把纸坊还给我们吗?”
这时,一叫陈九竹的流民还忍不住确认性地问了起来。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