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6章 正德三十五年之朝堂与政治

  “皇上,睿亲王来了。”

  现在站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还是尤址,朝堂上虽然走了很多人,但这个老家伙挺能熬,都六十多的年纪了,连耳朵都带不聋的。

  与下面的人说起这长寿之法,他就四个字:少管闲事。

  时值二月惊蛰,天气仍然带着寒冷,皇帝戴了一个含绒的黑色帽子在研究下面的人给他进贡的立体地图,这玩意儿可不容易弄,现在的人对于很多高山的高度是无从知晓的,只能是弄个大概。

  老五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也不觉得惊奇,这几年下来国泰民安,皇帝对于政事似乎有种懈怠,其标志就是除了核心权力,其他大部分都会放手给下面人去做。而他自己的心思则去研究其他的了,而且什么都可能涉及,像是天文地理、数学物理都引起过皇帝的兴趣。

  尽管如此,下面的人面对这个当了三十五年皇帝的‘老妖怪’时还是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人们总会觉得一个建立了如此功业、掌握着绝对权力的皇帝,想要收拾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

  就像竞技游戏中你面对一个强于你的对手时,即便还没开始就已经自我设限了,表露出如紧张、畏惧的情绪,以至于生不出挑战的心。

  哪怕是老五这样的皇子也是小时候离皇帝很近,慢慢长大后,他自己主动有了距离感,根源就在于又敬又怕,万一说错了什么可不是一句‘童言无忌’能糊弄过去的。

  “儿臣参见父皇。”

  “来了。”皇帝像对待很熟悉的自家人一样非常平静,甚至头也没有抬。

  从老五的视角里看过去,皇帝的眼角生出了厚厚的皱纹,鬓角有白发偷偷溜了出来,混着黑发一起给人一种年华已逝的感觉。

  “来了。父皇小心,儿臣来帮你。”

  皇帝本来是趴着看地图,现在是作势欲起,所以他上前扶了一把。

  朱厚照笑了笑,“确实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

  “父皇春秋虽至半百,但儿臣看来父皇龙颜焕发,神采奕奕,父皇还要活到万万年呢。”

  “不一样了。”朱厚照转身坐下,捶着自己的老腿,“前几年还不觉得,但们闹着要给我过五十大寿,感觉像是提醒我是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哈哈。”

  这些都是闲话,说着也笑着。

  “哪儿啊,父皇正值万寿,我们都是想沾沾父皇的喜气。”

  “其实吧,天天在深宫之中,有时是不觉得时光已逝。只是每次看到那些年轻的有才之人不断涌现,朕会回想起刚登基那会儿,那会儿朕也是个小伙子啊,继而就会觉得一晃竟三十多年过去了。”

  载问道:“父皇又是看到了哪位惊才绝艳之辈?”

  朱厚照眼神示意了一下边上御案上的奏疏,“打开看看。”

  “父皇。奏疏乃是……”

  “看看无妨,不要磨磨唧唧。”

  “是。”

  他边看,朱厚照边说:“此人是山东青州府益都县的县令,说是去年当地发生了蝗灾,此人在任组织百姓一心灭蝗,多有成效,灾情过后偶有盗匪,又剿抚并用,短时间内就能安定人心,还让辖区内的百姓生活恢复了正常。

  我初次听闻此事时,心说这是谁啊?难道老天爷可怜我们朱家,又降下一人?于是派人暗中仔细的观察,发现他还真是个颇有才干之人,说是少时聪颖而且文武兼习,明明是正德三十三年才中进士,但你看他临大事而不乱,仅两年多的时间便脱颖而出,不容易啊。”

  “胡宗宪……字汝贞,绩溪县龙川人?”

  “就是他,就是他。”朱厚照翘着胡子指着。

  唉,有的时候岁月感、年纪感就是看到这些名字才有的。

  刚穿越那会儿,他甚至会觉得什么徐阶、胡宗宪、马芳都是另外一个时代的人,但慢慢活到了他们出现,这不是上了岁数又是什么呢?

  “观此人所为,确是个才干十足的官员。儿臣恭喜父皇又得一能臣。”

  朱厚照起身去拿朱笔,“不仅是要恭喜我,我总归是要用人的,而这个人能力如何、品性如何,其实影响最大的是他治下的百姓。”

  说着他在皇五子的面前用朱笔写下:该员德才兼备,甚合朕心,着其入京值侍从。

  侍从?

  载心惊,但是嘴巴上却一句没说。

  他明白天子的‘手段’,能把一个知县直接弄到侍从室这种中枢来,肯定是在先前已经调查过这个人了,哪里需要他多嘴?

  其实朱厚照本来也有些犹豫,因为更好的办法是让胡宗宪在某个知府的任上再干几年,这样可以多一些经验。

  但他又考虑到像这种人同样该给他一个全局的视野,接触这个国家核心的一些政务,然后再下放或许会更好。

  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已经等了三年了,不想再等了。

  “父皇如此看重此人,等儿臣见了他,也要讨教讨教才是。”

  朱厚照想着胡宗宪今年29岁,倒是与自己这个五儿子年纪相仿。

  这之后,他们谈起正事,主要就是今年的岁入等一应事项。

  与此同时,在宫外又有两人联袂而来。

  朱厚照听了尤址禀告,便说:“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三兄弟一起来了。行,把老大、老二也叫进来吧。”

  “是,奴婢遵旨。”

  到正德三十五年,他最大的两个儿子已经虚三十四岁了。

  这帮小崽子这些年可是没少给他惹麻烦。

  进来以后,自然是按规见礼,老五还得上前叫一声,“大哥,二哥。”

  “都坐吧。”

  “谢父皇。”

  坐下以后,福亲王犹豫了一下,“五弟先来,又与父皇正在禀报,还是请五弟继续吧。”

  “不不不,长兄为先,还是大哥先说。”

  朱厚照不轻不重的哼笑了一声,这次老大倒是老实的紧,主要是前段时间这家伙私生活不检点,传的京城内外沸沸扬扬,所以又是给他教训了一顿。

  老大始终是这样,倒不会有什么大错,但是就跟脑回路不正常一样总是犯些小错,完了收拾一顿呢,会老实几天,可过段日子又故态复萌,实在头疼。

  不过要说大错那是没有,他也没那个机会啊,因为就属他被皇帝防得最严。

  这一点满朝文武都知晓,

  正德天子那也是饱读史书的人,历史上皇长子不受宠然后冒险行事的还少吗?在皇位之争中,那种处于劣势的皇子最容易狗急跳墙。

  当然了,老二出头的同样不缺乏,所以其实整体来说这几个皇子只要在京都没有军权,朱厚照连一兵一卒都不会给他们。

  立再大的功劳,天策上将这种好事是想都不要想。

  真实的朝堂与政治可不是琅琊榜,掌管军权的皇子都他娘和镇守边疆的实权郡王走到一起了,老皇上还在宫里吃嘛嘛香呢,这不是开玩笑吗?

  “行了,你们莫在我眼前演了。老五,户部的事我知道了,你坐着吧。老大你说。”

  载接到这个旨意总算舒服了起来,他本就是长兄,老是让么,也丢面子。

  至于他要说的事情,朱厚照其实大约心中有数。

  现在几个皇子都是各有差事,老五管着户部,老四领兵在外。

  老二这些年不知怎么的心思转变,几次风波都置身事外,让朱厚照感觉他想远离朝堂。

  这种事,哪怕皇帝也没办法控制,毕竟一个人的思想没有办法改变,所以朱厚照就让他去管了科技产业部,这是原来的产业部改名而来。

  比较麻烦的是老大,朱厚照放他去地方担心他惹祸,就让他一直在京城待着,具体干什么随机而定。

  这段时间他到了内阁‘打下手’,占据末席,也在尝试着票拟。

  这是皇帝为他定制的‘临时阁老’之位,在此之前就没有皇室人员在这里任过职,其实内阁阁老一般都有大学士之名,载没这个水平,所以本质上就是给他一个票拟的机会。

  作为皇长子担任这种职务……也不能说很过分,部分大臣还是支持的,觉得这是个锻炼的机会。

  至于真正的权力则没有的,毕竟票拟只是提建议,同不同意和他可没什么关系。

  “父皇,”载像模像样的拱手,“儿臣此来乃是为了欧阳铎致仕一事。”

  顾人仪已经亡故,王廷相则年老养病,现在的首揆成了欧阳铎了,他入阁时尚算年轻,就算现在也只有五十五岁,相比那些六七十的老臣,还能熬很久。

  朱厚照轻轻点头,“你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欧阳铎顶撞父皇,有失人臣风范,而且明知父皇最恨臣子以致仕相威胁,但却执意为之,实在可恶,因而儿臣以为应当允其致仕。难道我大明朝没了姓欧阳的便不能运转了?!”

  老大说得很起劲。

  朱厚照则笑了笑。

  他想到一句经典台词,说:“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数省两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朕也教过你们用人的道理,不管是黄河还是长江,只要泛滥了就都需治理。”

  自张璁走后,清流势大,十三年来一个个都互相吹捧着名声青云直上。

  像是正德三十五年的万寿圣节,难道就真的实现天下小康了嘛?必然没有的,但在清流的词句文章之中,仿佛已经没有穷人了一样。

  朱厚照每次都能依靠自己敏锐的政治嗅觉感觉到朝堂形势的变化,现在欧阳铎敢于提出致仕,这一下子就让他回忆起了当年文官骑在皇帝脸上输出的年代。

  十三年,也许太久了。

  而老五载则说了一个很恰当的道理,他言道:“父皇要将算学、格物等增为科考一章,这原本就是要为天下士子反对的,欧阳铎虽一朝首揆但也无法抵抗天下人,因此,他也是不得不致仕。”

  科举制度确为儒家兴旺的根本制度之一,这是他们最为坚持的东西。

  对于这些文人来说,皇帝这些年来对科学、科技等事物不断提升重视程度也就算了,反正国家兴旺嘛,没什么关系,最多就是有人编排几句,可如果科举考试要在儒学之上再加上科学。

  那这个问题就大了。

  最直接的一个问题,就是引起了文人关于‘儒学重要还是科学重要’的大辩论,他们也喜欢耍嘴皮、搞文字。

  这玩意儿只要听一回,脑袋就大。因为它说不清楚的。

  皇权、家天下存续的伦理纲常是儒学提供的,但生产力的进步是科学提供的,当然是谁说都有理。

  只不过朱厚照也有他的理由,大明发展到这个程度,肯定是要靠科技进步了,否则扩张就是抢更大的土地然后耕种,这样没有什么意义,帝国体系也实在是太过于脆弱。

  以前,他是通过赐予科学家官身以此来表明朝廷对于这东西的重视,后来它也出成果了,可成果大部分都在商业领域,而商人政治地位一直没有改善。

  所以不够了,远远不够了。

  现在引入到科举之中,则是要进一步提升重视。

  目的也很简单,以后不懂科学的人是进入不了官员队伍。所以哪怕科学在考试中占比不高,但改变则是根本性的。

  如此,天下士人当然是不答应,欧阳铎也就有了这么一个二选一的困境。

  老大载脾气不小,说:“什么叫不得不致仕?他是为了自己的清名而弃父皇于不顾,亏得父皇还以首揆重任相托,对其也推心置腹,结果却换不得他的真心,如此这般人,留之何用?”

  朱厚照抿着嘴唇不说话,他猜测老大或许是存了赶走一人,他就能在内阁进一步的心思了吧?

  此外,欧阳铎去位事小。

  但欧阳铎之后就是严嵩,严嵩这个人和清流一点关系都没有,由他代替欧阳铎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可他这个大儿子在这次事件中表现的很是兴奋。

  他和严嵩之间不知有没有默契行事的可能?

  对于这种事情,作为皇帝不需要去确认,因为去确认可能会被骗,真正要去做得事情就是‘挑拨’这两人的关系,让他们走不到一起。

  皇帝是旗手,这件事太容易了。

  接着他眼睛一瞥,问:“老二,你以为呢?”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二儿子很有才干,可惜他在权力方面不够敏感,“回父皇的话,儿臣愿为父皇当一回说客。”

  载不说话,这件事到这个程度根本不是欧阳铎的态度问题,更何况,这种老臣必然不会贸然选择,所以扭转过来是绝对不可能得。

  但这就是老二的处理方式,

  皇帝问他,他不会说和我无关、我不知道或一切听父皇的,他也不会去站边选择,他是会表现的积极一点,愿意为了皇帝去奔波,但游历于真正的游戏之外。

  一次两次玩这种刀尖游戏是可以的,长时间能这样就代表他对于政治其实很敏感。

  他这么说么,朱厚照没办法,欧阳铎那么多年的臣子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人家致仕,有人愿意去劝你都不同意,那太无情了,况且劝不出个结果来,就让他去吧。

  “好,那你便去会会这个人。”

  “儿臣遵旨。”

  “对了,你今天入宫求见是为了什么?”

  老二这才想到要禀报,“儿臣面见父皇,是想请父皇到科学院一观,那里有新的成果了。”

  “喔?”朱厚照搓了搓手,“这是个大事了。你来安排时间吧,递个奏疏上来使朕知晓。”

  “是。”

  这之后他们三兄弟便退了出去。

  朝堂上得游戏不外乎就是这样,说来说去就是平衡。

  至于说严嵩和老大之间……朱厚照也有办法。

  这种事是看菜下碟,严阁老是个聪明人,所以就简单。

  次日,他也因为欧阳铎之事到宫里来。

  这家伙六十岁了,作为一个二十多岁就入朝做官,八十多岁才死的人,严阁老的大戏还有得好唱呢。

  而且做官几十年,一直官位显赫不出大事,代表他这个唱戏人水平也高。

  历史有时候很吊诡,比如常识中我们认为有奸臣在,那么皇帝肯定昏庸,可真的了解嘉靖的人基本都会说他是绝顶聪明。

  可为什么如此明智的帝王手下会有明代这个鼎鼎有名的大奸臣呢?

  在朱厚照看来就是严嵩对于‘皇权’这个两个字的理解非常非常深刻,甚至不下于他,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皇帝忌讳的事情,他坚决不做。

  历史上嘉靖皇帝有时会逗逗他,就是‘放纵’他一下,那意思你反正权倾朝野了,你去干点权倾朝野应该做得事,但严嵩没有一次上当。

  他始终就一条:大明朝只有一个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

  这种甘愿当狗的人,当然容易就混成奸臣了。

  所以对于他和载之间得问题,朱厚照就是一句话,他在见到严阁老的时候问道:“惟中,欧阳铎要弃朕而去了,他要走,朕不拦着,内阁今后由你当家,可这个家不好当,你得需要好帮手,你觉得增补之人是谁合适?”

  严阁老眼袋也出来了,他平静的说:“陛下重任相托,微臣心中惶恐,况且阁员增补乃圣心默定之事,微臣不敢多言。”

  “朕是有所属之人,不过总是要与你结为同僚的。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给朕上一道奏疏。”说着他开起了玩笑,“还有,你可不要再致仕了,否则龙椅、内阁成了父子间事,这就显得荒唐了点。”

  严嵩心头微动,什么叫荒唐事?又让他推荐人,又怕福亲王位次靠前。

  略做思考之后他就明白了,内阁是论资排辈,后进来的人位次自然靠后,所以这次福亲王应该向前进一步。

  但皇帝并不宠爱皇长子,本来他入内阁也多是参与、观摩与学习,实际没什么用处。

  这没什么,可话里话外那意思应当是要他讲出来吧?

  其实这样没那么难猜,重臣和皇子走得太近在皇帝那里本来就是忌讳,现在天子又隐晦的擦边提到,那基本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微臣明白,回去以后便拟疏上奏!”严阁老很有当狗的觉悟,他心里一盘算,这事不难,反正福亲王没什么机会,得罪得起。

  朱厚照微笑点头,不管严嵩又没有接收到他的心思,这都无所谓,因为如果上来的奏疏不对他可以留中甚至退回去,一直退到他上得对了为止。

  说白了,他就是逼着严嵩要把载得罪死了。

  如此,龙椅才坐得心安。

  这里没有知遇之恩、知己之交,也没有父子情深、血浓于水,这里是朝堂,这里有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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