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这样一来,我们王家便没有可拿来辖制你的把柄了,将来王家被皇帝抄家灭族也不与你干系。”老诰命绝望道。
王朴一愣,对啊,袭了王家的侯位不止是好处,还是与王家修好的基石,这本来就是此行的既定打算,再说候位虽然没有啥用,却能拿来唬人,神甲营里那些军官都是平民出身,很吃这一套,无形中更能张扬军心士气。念及此,觉得这个安远侯总算不是鸡肋,便下跪扣头道:“老祖宗言重,孙儿惶恐。”
见王朴抵不住她的大义要挟,终于下了跪,老诰命安下心来,寻思,这孩子还是清楚自己处境,要在世间安身立命,不能背个忤逆不孝的骂名,这才是最能挟制此子的把柄,有了把柄就好。道:“老身不敢倚老卖老,就只求你做一样事。”这话是放大声量,刻意传出去让在场贵妇们都听见。
“老祖宗请说,但有所命不敢不从。”王朴只好跟着话头,这场合已经是下不来台,他终于体会到在老家伙面前还是太嫩,不慎被拿捏住了,怪不得王家安排下这个女儿国的迎接阵仗,这是早就存心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好算计啊。
“你只要为朝廷除掉贼首王自用,高迎祥,罗汝才或者张献忠,这四人中的任何一人,老身就上书朝廷,为你请功,破例将安远侯位转你这房,更为你向秦王下聘,拼着这张老脸去求,求来你与郡主的婚事。”老诰命这话铿锵有力,震得王朴耳根嗡嗡作响,周围也是一阵倒吸凉气,在世人眼里,候位岂可等闲,王家这是为保社稷,为君分忧而殚精竭虑了。更是放话要给王朴求亲,高攀人家秦王的女儿,王家的人脉全堆在一起,许是有把握,但是这样一来王家就要欠下无数人情债,王家这是拼上老底去赌气数。成了就是大赚,王家地位上一个台阶,风光一时无两。万一不成,王家要背一百年内还不完的人情债,那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王朴细细琢磨了一遍,以为可以,他本就打算假李信的身份,与邢红娘结伴去投李自成,看贼军那边是否有仁义爱民之士,若幸得一位英雄就干脆助其灭明。崇祯这昏聩暴君在台上坑死大家,使中国纷乱不休二十年,汉家元气大伤,大好河山竟给异族乘机捞了去。他早点下台,保住汉家元气,于国于民都有利。到了贼军那边,看哪个头目是凶戾暴徒就设计除之也是善事,特别那吃人为乐的张献忠断然不能留。便大声领命道:“孩儿定然不辱使命,取一敌将首级来孝敬老祖宗。”这话也说的豪气,在场贵妇中有人不禁称赞。
翠柏艳兰,白楼乌宇,江南卫所别有温婉景致,这里是定海卫戍丁钱龙锡的园子,对面就是定海炮台,过了一层依山建的防墙,便是无数旧战船停泊的军港,日数一日随海波浮沉,早已朽烂不堪。若是崇祯看到这一幕,必然是要怀疑人生的,他钦定的罪臣钱龙锡哪怕定了死罪,还是有无数人求情,其中既有东林诸朝臣,也有王朴这样的边镇重将,愣是力保皇帝不敢下刀,只能改为流放,且都是被流放戍边,别人的流放是千里走鬼门关,九死一生,不是流放到岭南海南,就是流放到云南甘肃,各种瘴气险恶之土,唯有我们的钱龙锡钱大人是独一份,流放到了江南,又巧遇朝廷大发善心,顶着国帑奇囧的困局,为定海卫拨下来三十万两水军器具修缮银子,流放于此的戍丁钱龙锡住进了这园子占地就有两顷,虽然赶工,园子粗陋甚难恣意,胜在位置好,登高看海有意境。
园子一改平时清净,这时摆下豪宴,有武汉特产鸭脖,北京烤鸭,黄山腌桂鱼,岭南火腿等得地日夜兼程,水路陆路,不计劳烦运来的各地时鲜特产。仅果脯就有那五十多品。
钱龙锡毕竟岁数已高,今年又是时运不济,昭狱中吃了不少苦头,宴席上只是露了个面,草草吃了几块奶豆腐就停筷,望向远处那灯楼出神。
“听说你的孩子前些天去了代王府。君子饮酒,三爵而止。皇上到底是皇上,不宜过甚。”钱龙锡道。
“钱翁教诲极是,但是代王的差遣另有缘故。”作陪老者小脸瘦弱,是东林书院的教匠杨来淮,也是江南豪族杨家的家主。
“哦。”钱龙锡来了兴致。
“最近我们与王朴作生意,他有意出关抢掠鞑子,代王看着眼热就来参上一股。”
“嗯?”钱龙锡有些疑惑,问道:“这生意能有多大,鞑子就一点牲口值钱,但是出关一趟,光是几万大军的嚼用就是万两以上吧。”
“嘿嘿,钱翁不知,王朴的兵堪用,只几千兵就能首战告捷,打下来了土默川。”
“是吗。土默川拿下了就能保代地平安,使百姓免于袭扰,这是好事。”钱龙锡欣慰一笑。
“钱翁请食用这片鲥鱼,这是用窖藏的冰将刚出水的鲥鱼冷冻,百里跑死十匹快马。”另一边陪坐的是辛家家主,小心为钱老夹了一块仔细剔除过鱼刺的鲥鱼。
“鲥鱼多刺鲜美,可知有暇之宝,纵然灼灼其华仍不免其弊。”钱龙锡似有所指。
“皇上生于宫闱,长于妇人之手,岂可体会我等忠谨拳拳,为国分忧的赤子心。拿下土默川以后,再迁徙百姓去那里耕种,每年可安置数十万流民,山西陕甘贼乱久不能平息,就是不得法,堵不如疏,王朴的殖民策是正论,就将他们安置在关外,死活也不过是个数目,但是一旦占了那块地,则是开边的大功啊。”辛家主笑道。
“是啊,开了边,于国有利。皇上却不能体谅,还不依不饶从旁掣肘,年纪不小,比乡野娃儿更不懂事。”杨家家主对皇帝早有不满,最近皇帝听说拿下土默川,就嚷嚷要开互市,这互市一开,岂不是该朝廷来抽税,这生意岂不油水顿时消了大半。
“那儿占了地也没用,又不能种什么。”
“有用,地瓜,棉花还有一种叫玉米的东西。”
“地瓜只能喂猪吧,玉米是什么。”
“嘿嘿,其实地瓜能吃,晒干了可充饥,饥民吃了肚子泛酸水,疼痛难当,但可活。”
“就算这样,万一流民出关以后投了鞑子去,怎么办呢。”钱龙锡终是士大夫的心性,对钱财外物不如这些豪绅家主们看中,依旧很是忧心,万一代地有失,皇上震怒之下,东林上下又会有一场劫难,昔年熹宗重用魏忠贤残害东林诸公就是前车之鉴。
“所以要他们杀一批鞑子,结下死仇。”
“杀戮过甚呀。”钱龙锡还是不太乐意。
“钱翁可知,年前救钱翁出昭狱,王朴出过力的。”
“是,是吗,倒难为他,只这个王朴跋扈过头,万一酿成唐末藩镇之祸。”钱龙锡口风松动了些,但还是心有疑虑。
“哈哈,王朴和小儿打赌,结果赌输了,他向小儿下跪磕了三个头,可知此子重信诺。”黄道仁的父亲,黄家的家主适时插嘴道。
钱龙锡瞟了一眼黄家家主,这位家主远不及其余人尊贵,原来突兀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这句话吧,当下详细问了问,原来王朴和黄道仁打赌,愿赌服输下跪的事情传开来了,却获得了意外的好处。
“能守信用便是有德行之人,纵然武夫也能高看他一眼。”钱龙锡叹息道:“你们到底图他什么,就算漠北都占了,也不值多少银子。”
“因为皇上太,太宠奸佞,外又重用小人。”
“奸佞倒也罢了,小人又是谁。”钱龙锡问道。
“温体仁是拔了毛的鸡,量他飞不起来,本不足为惧,但是新任三边总制洪承畴实在是有点吓人,在地方上纵兵抢掠,陕甘缙绅深受其苦,山西的缙绅们目前也联起手来了,都恨之入骨,他还结交阉党,听任东厂锦衣卫在军中安插耳目,这奸狗万万不能留的,不然等他羽翼丰满,迟早反噬。”
“他是小人吗,我原以为他是孙承宗举荐,是咱们东林党的人。”钱龙锡诧异道。
“叛徒才最可恨,他投了瘟党,是遭瘟的瘟党呀。”
“哦。”钱龙锡明白了,王朴是东林党的羽翼,有他杵在太行山那边,这边的皇帝终日瑟瑟,不敢造次,但是三边总制权重,压总兵王朴一头,万一洪承畴真的投向皇帝阵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们要扶持王朴,与洪承畴抗衡,往代地累计投下五百万两白银,原来志不在盈利,这就说的通了,在漠北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用兵怎么看也不像是一门生意。念及此,便道:“为君分忧不在话下,除掉为祸乡里的奸恶小人是我辈本分,待我与北边诸公从长计议。”
“另外,我们给了王朴这么多钱,孙元化那里就不乐意,四处书信求告,我担心他会整事儿。”周家家主忽道。
“那你们给他点钱不就行了,难道还差这几个钱,登莱拱卫京师,确实要紧。”钱龙锡蹙眉道,所谓登莱拱卫京师就是一个笑话,东虏无船,倭奴新败,可计百余年内海上无虞,登莱的水营分明无用,孙元化的兵马实则是用来牵制神甲营。万一王朴叛东林党,投入皇帝阵营,孙元化就是东林党最后的,免于重蹈天启年魏阉乱政覆辙的依仗。
“谁叫他死脑筋,木头疙瘩不开窍,我们给他的钱也够了,结果他拿这些钱去造火炮,那东西只能用于守城,这可不就是白白花了钱,咱们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姚家家主十分不满道,孙元化糊涂,大伙儿提拔他坐这个位置是要他牵制王朴,他却不思正道,拿无数银子填入仿制红夷大炮这口无底洞,而这种俞万斤的火炮只能用于守城和水战,这钱花的无辜,便不愿多给了。
“哎,孙元化是徐老的门生,徐老快入土了,咱们该再物色一个,听话的。”钱龙锡叹息道,孙元化未必不懂事,而是不知趣,像孙元化这种读书读傻的人与我辈不是一个路数,当初竟然都看走眼,提拔了这么个愣头青。
“是啊,读过书的人带兵容易引人嫌隙,提拔在京畿附近的领兵之将,该以武夫为宜,武人中有两个合适,蓟州刘泽清,江东刘兴柞。”
“刘泽清,无名小卒罢了,刘兴柞,这人可不可靠?莫养虎为患。”钱龙锡疑虑道,王朴虽然跋扈,毕竟是勋贵子弟,故而朝廷还能对他信重。孙元化更是正经进士出身,以文官带兵。刘兴柞原是东虏贼将,走投无路投靠大明,这种人怎能倚重。
“外人未必不可靠,不试一试,谁又说得准。”杨家家主道,刘兴柞是外人,在大明根基尚浅,比之他人更易操纵。
“那你们试一试,东江我记得还有一个陈继盛,他和刘兴柞旗鼓相当,你们要扶持刘兴柞,务必不能短了陈继盛,以免一家独大。”钱龙锡指点道,他曾协理詹事府,对辽东兵事见解独到。
各家家主面面相觑,照钱龙锡的想法,岂非支出加倍,便有些不乐意,钱龙锡是个正经科举出身的士子,生来不事经营,他不知王朴那边有泼天大的商机,就拿缴获了草原上的牛马来说,便是实打实的收益,俘获大量的蒙古鞑子也可贩卖为奴,鞑子的土地种植出棉花和其他作物也能盈利,虽然不算丰厚,胜在细水长流。正如王雁在商机意向书上所说,北方天灾兵祸连年,粮价将飞涨,可将南方的粮食源源不断通过王朴的走私海船运往北方,南方司空见惯的大米到了北方就价比黄金,这才是一本万利的发财经,就如今朝廷的三响课税之害来看,北方至少还能打个几十年,这门生意能把北方的银子大半都挣到手里,现在投下去几百万两银子不算什么。但是刘兴柞只区区一皮岛,未见有什么长久不停的商机进项,看他可怜,打发点银子就罢了,还要再添一份给那个陈继盛,大可不必。
“一家独大不是更好吗,省了两拨人火并。”
“不,恰是相反,东江镇苦寒之地与江南繁荣之地不同,那里的人向死而生,刀口舔血度日,他们为了活下去早已抛了廉耻良知,又岂知礼法体统,这等穷山恶水的地方,凡事都靠刀子决生死对错,其实也无所谓对错,生就是对,死就是错,大鱼吃小鱼更乃经常,两条同等大小的鱼儿会因为忌惮两败俱伤而相安无事,你们养大了其中一只而不养另一只,迟早出乱子。”钱龙锡道。
“钱翁高论,我等受教。”各家家主欣然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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