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前些年用泰西法造那红夷大炮,便叫卡在了这个钢料的成色上,那几口火炮我也是亲眼见过的,与从泰西国买来的正宗舰炮相比逊色一些,炮石抵远不及人家七成,据言,我明国所用之钢料不纯,装药不敢满,若有好的炼钢方子,何不献给朝廷,能立一个大功呀。”钱谦益到底是个腹隐珠玑,心怀锦绣的学问大家,顿时冒出一个能为朝廷分忧的殊好念头。
“大老爷,高见,我们远不及。”匠师吴季铉虽知钱谦益的主张在理,但他的恩主王朴有过交待,炼钢之法坚不可外传,他只好随口搪塞而已。
“嗯。”见神甲营的这个匠人兴致不高,钱谦益略一沉吟,便也了然,军中的规矩大,一个匠人哪能作主,献炼钢方子之事还需王朴来定夺。
入了屋子,不想里面烟气浑浊直冲上脑,钱谦益哪里禁得起如此烟熏,蹙眉间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匠师吴季铉忙上前去扶稳,钱谦益这才环顾左右,见跟前一排火把红焰嚯嚯然,就着火光低头就见一条水渠,有污水流淌出来,其上隐约耀变有油色。
“这火把不是用寻常油吧。”钱谦益好奇心大起,居然没有如几位县里官吏那般逃之夭夭,抵住了呛烟,又问道:“莫非是石脂吗,也可谓之猛火油。”
“对啊,就是石脂。”匠师吴季铉讶然道:“大人见识广博,我等不及万一。”
余众见机,也都纷纷上来吹捧一番。
“书中是有记载的,这东西也叫石油,产于陕西米脂县,我从前书中读了,就很好奇这个东西,遣人去买来过目,这个气味很特别啊,故虽时隔多年,我也还是认得。”钱谦益勉强笑道,他治学多为解惑,凡遇疑难往往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自古学问之道在于魔怔,凭借他这等求学不怕路远的执念,几十年的孜孜不倦,积累的学问岂是等闲,钱谦益这人能在儒林中声名显赫,绝非侥幸,要说学识广博,天下竟无出其右。
沿一条水渠微步前行,深入约百步,终于晦暗火光下一件惊骇物赫然眼前,其形类艨艟,只是头顶一根大烟囱柱子十分突兀。钱谦益亟不可待道:“快叫它动起来。”
“是,大老爷。”匠师吴季铉领命而去,他指使匠人们齐力将闸门推开,又转动两边的绞盘,脚盆上的铁链收紧,拉动这艘蒸汽船缓缓往闸门口挪动。门外的晚霞斜如燕掠,众人眼前金光四射,钱谦益瞠目结舌,惊叹道:“这一艘要用掉多少铜。”乃见船身俱用铜皮包裹,霞光灼烙下如隆火莹莹,尽显贵气,实则却也是极贵,铜料殊不便宜,除了钱谦益以外,余众无不眼放贪婪之色,这哪里是战船,分明用了多少金银生造的聚宝船。
“回大老爷,这样一艘耗铜共五千斤左右,那根铜烟囱看着巨大,实则用料并不多,只是铝外面包了层铜皮,铝远较铜为轻,用铝才禁得住大浪,不至于头重脚轻乃有倾覆之虞。”匠师吴季铉讲在兴头上,居然随手举大锤往船壁上猛敲,钱谦益等人皆骇然掩耳,以为耳边会响如洪钟铜锣,然只闻沉闷的嗡嗡声,他们惑然之际,匠师吴季铉得意洋洋笑道:“这船身上的铜皮才是用料不计靡费,大老爷明见,这艘蒸汽动力船看似艨艟,实则将来要到海上去,何敢不尽力结实,里面的钢材龙骨皆用卯榫加固,每一处卯眼和榫头皆是匠师们用最小号的锉刀细细磨,细细搓,耗工数个月才能榫接严丝合缝,毫厘不差。外面铜皮仔细用铁锤敲打平整,每一方寸盖有万锤之工。”
不想钱谦益忽而叹道:“啊,此等神物,何以不繁见于诸册,孔明智罕于世,何以不能功业大成,终于了然也。你们这样的船一共造了几艘?”
见问,匠师吴季铉老脸一红,苦涩糯糯道:“一共造成三艘,现在这是第三艘,还有两艘在建,预计两个月后就能有四艘可用了。”
“那么这四艘一共用了多少时日,耗费多少银子。”
“银子消耗了多少,我确是不知的。四艘一共用了有一年零两个月。”
“然也,这哪里是战船,居然比江南的精舍画舫还要靡费金银,竟能有五艘,王朴真好财力啊。”钱谦益不愧为朝中大员,却是一语中的,道出了这种蒸汽船的鸡肋之处。
钱谦益登船巡视了一圈,见船两侧六门火炮啧啧称奇,评头论足了一番,却在这条船将入河道时,抬头一望烟囱,蹙眉问道:“船只无不惧火攻,你们这船万一在河里起火,那可不妙啊。”
陪同左右的县衙吏员们听了这话无不变色,皆言钱公乃国之贤良,要留有用之身,修文德以教化万民,无端岂可涉险。钱谦益推辞再三,终究却不过众望所归,还是被他们抬下了船。
船只入了河道,锅炉里的蒸汽渐渐得了劲,带动水下一具螺旋桨转动,推动船只离岸走远,待岸上钱谦益诸人的惊叹声渐不可闻,船上的匠师吴季铉与左右面面相觑,忽而冷笑道:“大明的贤良都怕死就对了,否则为何区区东虏,一个不足百万人口的小部族,竟能搅的大明朝不得安宁。”此刻的他,那卑微佝偻之态已然荡然无存,仿佛换了新生一般,只余淡淡悲切之意。
“吴匠师慎言。”旁边的匠人闻言骇然,劝道。匠人乃是贱籍,哪怕他们这样有官身的匠人,在大明的高官跟前,也照样一言而决生死,杀之轻易尔。
“嗨,大明朝亿兆,何人挽天倾。”匠师吴季铉叹道,自从他学全了拼音,已然能看懂许多简体字的书籍,学问以惊人之速看涨,但见他面东遥望,似有拨开云雾,认清千里之外的那位英雄,他徐徐一拜,左右的匠人会意,皆轰然效仿。他们这些匠人一年来,被神甲营陆续从各地招揽而来,本来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任上官奴役驱使,如贱婢一般的他们,来到雁门卫后,有了体面的衣食不说,还能与战兵领同额的饷银,这里的人从来不打骂他们,还口口声声管他们叫先生,尤其是吴季铉这样有格外卓越才能之人,居然可授之官位,虽说蒸汽动力船项目主管这样官名有点莫名奇妙,但在神甲营这里,官位与军衔相生对应,项目主管的军衔就是上尉,与领一百兵的队官类齐,那可是把总啊,从前他看见个小旗都要下跪行礼,稍有不慎,就是一个小家丁看他不顺眼,一刀砍了便也无事,如今他可是个与把总相当的官了,境遇有云泥之别。
听说主将王朴亲自下令,匠人每七日公休一日,开了一条大明朝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先例啊。他真是匠人们的再生父母,不,尧舜在世,救苦救难的圣贤。
“文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固然不是士,但这个理我懂。”匠师吴季铉眼中尽是星光,嘴角微颤,低语着。为了他那从未谋面的王姓主将立下誓言。
“吴匠师,你说这三号船莫不是忒稳了些。”有匠人纳罕嘀咕道,此刻蒸汽机轰隆声大作,船速上去,船首竟微微翘起,船尾在河面带出三条白沫长迹。
“哦。”匠师吴季铉得了提醒这才回过神来,他抬脚以单腿独立,竟稳稳当当如履平地,不禁讶然问道:“三号又有何改进之处,不过是装了个球艏。”
依王朴的图纸,这种蒸汽动力船的船形虽酷似艨艟,船底却是古怪的三条脊部,中间一条位前,两侧位后,王朴谓之三体船。三个月前一号船下水试航,结论是新船形颇为不值,造工过于繁复,用料过于奢费,船体承载有限,且行进间,前端中部船脊分水后,起浪正打在两侧的船脊上,船只如同打摆子一般。
众人失望之余,更惶恐待死,未料上峰并不迁怒匠人,后又有王朴的书信送来,却是议言先做很多船脊长短不一的船模型,在水上用纤绳拉动,选出航行状态最佳的模型,再依样建造。这封书信用了很多生造词,大意却也不难揣摩,得了此法造出来的二号船甚是堪用。
王朴的书信源源不断送来,匠人们不敢怠慢,就在这艏三号船的中部船脊前端又加了个很风骚的球艏。
“想不到这么个古怪的铜皮疙瘩还能有这般好处啊。”匠师吴季铉快步到船首,探身朝下观望,只见船下的球艏伏于水面之下,只隐约映出些轮廓来,慨然道:“我做这行几十年,前人几代人,都未有这般讲究的说头,莫非传闻是真的吗,听说主将他得了一本神书呐。”
“嘿嘿,这船球艏可是我亲手打造,我学到这门手艺来传家,吃多大苦都不亏。”身后一个匠人却是紧拽一双浮现黑青血丝的手掌喜极而泣,匠人之中有谚言,千金不换一传家,可见这等绝世手艺何等难得可贵。
河岸边诸人眼见那只无帆之船,托着一条长烟渐行渐远,河边的农户见了此处奇景,虽不初次竟也依然呆愣,孩童尤为高乐,呼朋唤友来观。
晋商范永斗受王朴之托,来为钱谦益接风,从半月前,他就是早早来了平陆县,期间忙碌张罗歌女,美酒和楼台亭阁,未料钱谦益的船前日进港,正眼也不拿他理会,只说戴罪不敢忘忧国,声色犬马可休矣,甩开他自去县衙找了县令陈士良,陈士良也不敢不迎接,但他深知钱谦益与当朝诸公颇有过结,今日托词县境有匪乱,逃也似去平乱。县里的吏员们反而没有太多忌讳,俗话说神仙打架,殃及池鱼,他们连虾米都不是,只是海藻,反而可以放下心来陪同钱谦益。
“王朴你个龟孙,这不是故意刁难我吗,大头巾嫌弃我商人出身就罢了,居然一丝情面都不讲,可恶,我范家是晋阳豪族,豪族。”范永斗心里暗恨,将这些大人物骂了一通,手心紧紧拽汗。但又想到形势比人强,不由丧气,王朴这样的军头在这个战乱纷飞的年头尤为得罪不起,钱谦益更是南方儒林领袖,这等人物在大明朝说一句话,堪比圣旨,不,有时更比圣旨还管用。
念及此,他连忙摆正心态,上前几步,挤开余众,讪笑道:“王节制命小民要好好招待贵客,贵客若是不弃,不妨再去一观我们神甲营的另一件神器。”
“哦,神器在哪。”见这名贱商又恬不知耻凑上前来,钱谦益眉头微蹙,但他的心性修养至臻化境,然后只淡然一笑,问道。
“一件可飞天的神器,哈哈,目前已经卖出去两件,正有第三件运抵此处,准备转运到鲁王府。”范永斗眉飞色舞道。
“飞天,难道,难道竟是鲁班的木鸢。”钱谦益神色大变,竟当场着了相,骇然问道。
“不是,呃,更像是孔明灯。”范永斗不知鲁班的木鸢有何神妙,但是热气球显然不类纸鸢,便摇头道。
“哎呀,哎呀,是嘀,孔明灯嘛。”钱谦益涩色扶额,懊恼不已道:“那东西,我就不看了。”转头不再理会。
“那孔明灯能载人,不是一般的孔明灯。”
“嘶,你说什么?啊,我明白了,孔明灯载人可用来探查敌情,怪不得书中妄言孔明灯用于火攻之论,我一直都不能尽然苟同,果然是书中有谬误,原来载人才是孔明灯正宗的真用途啊,哈哈哈,妙也,妙也。”钱谦益忽而开怀笑道,不自禁犹作孩儿欢喜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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