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军终于扑了上来,所过之处摧枯拉朽,镇国将军府朱家和本地豪横金家的庄丁早已逃之夭夭了,余下的佃农们更无心抵抗,小眼老妪和余老歪不敢造次,随众跪地,任由贼军上来一一捆缚紧实。
张玮身着一袭金丝羽绒披风衣,款款作戏子步从一地狼藉之间巡视而过,盼顾法驾庄严,忽而足下生风,掀开披风一角,内衬却为一件明军官制的皮甲护膝,左右军卒肃然注目,皆以为这位右天师果然是有鸿运法力,
犹忆得前日得到白娘娘的五行令,言北面来了官军,急命南路正在围打蔚县县城的轰雷军北往应援,等他们天明时分急冲冲向北开拔,都来不及翻一座山,就听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镇守北路的驱灵军一夜间就被官军击败了,据说是营垒糟了夜袭,官军诡计多端,乘夜色摸黑靠近灵武军营盘,突兀火炮齐放,没几下就打碎了营门,之后官军集阵攻入,几万大军瞬间溃败,逃散一空,自相践踏而死者不可计数。
消息一出,人心惶惶,这位右天师却临危不乱,只掐指一算就说昨夜观天象,皇帝是猪妖,这种妖物猛于攻袭,那是不好迎面应敌,需避其锋芒,待施法将鸿运聚于南方,引诱猪妖军自投罗网,便可以逸待劳,扭转乾坤。这些话将人唬的一愣愣,轰雷军上下便又随着他掉头向南,埋伏于这座通往威县必经的桥左近。
“右天师好法力,鸿运果真聚于南,这里面是粮米啊。”贼军中有人翻看车上货物,不禁欢呼道。
“右天师,右天师,我,老生有话说,有话说啊。”小眼老妪亟不可待呼唤道,她想着愈早说了,贼军去把小雀儿追回来的把握就俞大,自家性命才得安稳,这可万万耽误不起。
听人群中有一妇人在括噪不休,坏了如此引人得意的氛围。张伟那张圆脸下的平直小短须当下一拧,换了一副凶恶面目,俗话说居养气,移养体,他追随白娘娘起兵反明,那可是从头就参与,并做了一方重将,统御数万军马已有时日,这番含怒背手,虎步生威,人还未到,却已声先夺人,小眼老妪尽然瑟瑟抖作筛糠,脸上爬满了惧意,大粒汗珠子颊边滚落。
“尤那老婢,有何指教啊,”张玮一眼便瞧出这个老妪不是个善茬,他半生在城内经营着一家祖传的药铺,见过世面的人,多少会对面相有些粗浅的心得明悟,近来又得白娘娘亲传各种方术,眼力更加精进,这个老妪一对三角眼,小鼻子和小嘴,咋一眼还挺灵秀,可惜山根上缘那颗痣却点歪了,白娘娘言教这是恶害之相,果然隐约丝丝几缕戾气蟠绕眉间,不能令人舒心。
“我,我同路一个富贵人家的女儿,刚才跳河去了下游,你们去追还能追上。”小眼老妪作讨好状道。
“嘶,什么?”张玮拧眉不解。
“她值钱,可以用她换钱。”小眼老妪急道,这话头似有些不对劲了。
“哈哈哈。”不待听完,张玮忽而大笑起来,周围的贼军兵卒也有好些挂起不善的笑意,那些眼神仿佛在说:看看,天下间还能有这么不知死活的笨蛋,稀奇啊。
“浑人,大王是争天下,夺江山的主儿,岂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绑票勒索人的小贼。”正在小眼老妪不明所以,愣神之际,一边的余老歪适时插嘴道,这话却是如同当头一棒,小眼老妪瞬时醒悟到万分错处,这不是自寻死路还能是什么,登时身子就软绵绵瘫了。
“那么,就这么?”见这老妇蔫了,张玮霎时意兴阑珊,瘪嘴道:“点个天灯。”
余众欢愉,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将小眼老妪高高抬起,就往桥尾簇拥而去。余老歪听说要点天灯,脸色霎时惨白,饶是他素性沉稳也不禁浑身打摆子,所谓点天灯那是将人按蜡烛来点,据说是将人泡腊水后,晾干再头足倒置,先点燃脚指头,寻常要慢烧半个时辰,待焚其腰眼处才求死而遂,那滋味岂可言语。
张玮不以为意瞟了一眼了正瑟瑟发抖的余老歪,冷笑一声,抬脚欲去。
“大王,那位小姐姓朱。”余老歪忽而尖声吼道,他听人说贼军向来痛恨皇帝朱家,亲见贼军的凶戾残暴后,心绪动摇,唯有赌命。
“朱?是那个朱吗。”张玮睁目怒张,满脸狰狞问道。
“对,镇国将军府的朱小姐,宗室贵人。”余老歪暗自叹气,他在将军府的家完了。
“娘的,你咋不早说,快备马,去追。”张玮的养气功夫登时破防,急冲冲却只在原地蹿跳呼喝,他的手下却哪里能听分明,一时皆不知所措。
“大王,我认着那位朱小姐,我来给你们带路。”余老歪如蒙大赦一般凛然道,他这条命赌成了。
张玮瞪了余老歪一眼,杀气凌然,蚕睑凸起,一字一顿道:“赶,紧,的。”
“杀朱家,杀朱家。”周围余众交头接耳一番,终于弄分明是附近有个宗室,那是宗室啊,大明立国两百年,无数人的血海深仇,多少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吮其骨,梦里求神告佛,欲千刀万剐而不可得的宗室。要说大明百姓也是多么古怪,他们并不恨皇帝,只说皇帝都是好的,就是奸臣可恨,宗室尤其可恨。
桥下游两里之地,小头目等人齐托着小雀儿上了岸,四周零星几摞灯草堆子,再细瞧,却见这几摞草堆分明拾落不善,其上结霜一般生了毛霉,如此作践草料,依草堆上的白毛长粗来看,那不远处几间砖屋该是个废弃草料场无疑,心头暗呼撞了运,这地没闲人就好。
“小主子,你可知当下处境?”小头目将一身湿漉漉,正受冻而瑟瑟发抖的小雀儿拉扯跟前,问道。
“嗯,你救了我一命,我必不会亏待你的,将来封你,封你做官。”小雀儿年纪虽小,却十分通世事,这番话引得周围余众一阵骚然,皆喜不自禁。
“那小人斗胆请小主子,把这身皮裘脱下给我。”小头目一脸肃然道。
“为何?”小雀儿闻言后,不禁慌忙侧身抓紧皮裘,拧眉问道,她可是刚从水里出来,江风荡起,寒意袭身,全赖这皮裘才能顶一阵子。
“小主子,你这身皮裘太招眼了。”小头目一脸苦急的恳切道:“快脱了给我,我做个假人,叫人背着它引开追兵。”
“啊,好主意。”小雀儿着实聪慧,一听就已是了然,当下不说二话,利索退下了皮裘,本是小小的人儿更显单薄,犹若初临人间的小奶鹿。
小头目指着一名瘦子手下道:“将你棉衣给小主子穿。”
“是,俺这回算是立功了,小主子,你可得记得我刘兴全。”这名瘦子手下倒也上道,谄媚笑道,恭敬献上外裘。刘兴全不是府上的人,但他和府上的管家却巴结得勤,故而平时总能讨到府上的闲差来做,给家里添一点生水。不想这一次运粮途中,居然迎面撞上了贼军。他是个机灵人,只一心盯紧了头领,小头目正与那小眼老妪纠缠,他看在眼里,不及想跟着也跳下了桥,这会儿也是惊魂未定,冷意袭来,但他不敢得罪府上的这些庄丁,那些人都是小心眼啊,下手又歹毒无比,惹恼了他们,他这一家子就休想安生。
他们犹处河边开阔地,不宜久留,于是小头目引众进了草料存货仓屋里,屋内果然是留有干草余料,伸手去摸,草质干燥,他们一拥而上,将干草塞进湿棉衣里,如此即可吸去湿棉衣里的掺水,亦可取暖,又听一声欢呼,竟在拐角喜获了一套蓑衣和两个斗笠。小头目不由分说将蓑衣和一个斗笠套了小雀儿。
“生个火吗。”一名手下问道,傍晚秋寒,他有些顶不住。
“扯淡,先离开这里再说。”小头目怒目斥责道。本地近县城,周围有很多民居,开场子和窑子的,庙宇道观尼姑庵,溢多也,又是兵荒马乱时节,但凡有点盘缠的富人家都南遁去了,穷人也进县城避祸,只要往这些空置的地方一躲,贼兵绝难寻到他们。
“我留这就行了。”一大个人壮汉坐草堆上,一脸怡然享受,竟是不肯走了。余众面面相觑,颇有心动者,他们在河水里泡了好几里,疲累以极,眼见天色渐暗,只待贼军退去,他们就可以找个灶子,用这些干草起火烤干衣服。至于万一小雀儿被贼人搜出来,那也不算有多大坏处,干脆投贼军也不失为一条生路,贼军都已经打到了这里,镇国将军府多半没几天逍遥日子,说不定他们千辛万苦把小雀儿救下来,还没能等讨到赏钱,镇国将军就先被贼军踏平了,都听说贼军每攻下一座县城,头弄必是杀尽朱家宗室。
“六儿,你啥意思。”小头目眼放寒意问道。
“没啥意思。”这个大个人壮汉似乎并不是很怵小头目,那神气竟有些不善,这却也并不能怪他,余众皆知这个六儿有个小儿子因为贪嘴吃了院里晾晒着的两块糖面糕,被小头目看见踹了两脚,落下伤症,这等七杂八糟的事儿本也寻常,同一个院里处,各位也绝非良善守礼,哪能不闹些龃龉呢。
“那么,嗯?有蛇。”小头目突兀睁目指着六儿所在草堆,惊呼一声。
“啊,他宁的。”六儿不及细想,慌忙从草堆上跳将出去,转身间脚踩到了地上打横的草杆子,仰面滑倒,重重摔地,正七荤八素欲起身时。小头目亮出一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猛地向外一划,血水如花盈泻一地,小雀儿被眼前一幕吓唬了浑身一震,但她紧紧捂着嘴,倒是周围余众鼓噪起来。
“陈头,你他娘太狠了。”余众之中有与六儿相交不厌的,当下出言斥责道。
小头目转头恶狠狠道:“贼军定会追过来,我们要赶紧走,这家伙要留下来投贼,不能让他活命。”
“你怎么知道贼军会追过来,难道你害了他们的头子了。”余众皆不解。
“你们怎都不长脑子哩,小雀儿是姓朱的。”小头目怒其不争道。
“为何。”有愚钝者犹自发问,但余者皆已醒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啊,啊,我冷死了。”小头目去打开门,有风灌入,小雀儿眼角莹莹,欲泣道。
“小主子,你要忍住,现在不是喊冷的时候。”小头目迈步到小雀儿跟前,手搭在她的双肩上十分肃然道。
“嗯,我是朱家人,我好勇的。”小雀儿虽小,但她听惯了长辈说起贼军的汹汹巨恶,便也了然此刻生死要紧,点头应诺道。
小头目从死者六儿身上退下了棉氅,将其套在了小雀儿身上,这棉氅浸湿后尤为沉重,小雀儿将它支撑起来不胜艰难。棉氅衣领处留有血迹,腥气使人欲呕。但是小雀儿只是紧皱绣眉,这份勇胆令小头目暗自喜欢,只道朱家人果然不凡,这小女娃不简单哪。
如此内衬干草,又套了几层厚衣物,小雀儿勉强能御去寒意。小头目背上她当先走了出去,引众一路捡小径七穿八拐。终于前头撞见了一伙人正聚在一栋生满苔藓的屋内生火取暖,因这些人皆为精壮,人数又多,显然不似寻常的农户人家。
小雀儿眼尖认得那些人身上衣着皆为府上的庄丁,欣慰道:“是咱们的人,快去叫他们去寻干衣来吧。”
“不成,人多眼杂,咱们的行迹越少人知越好。”小头目说着就从怀里掏出那件小雀儿的皮袄,又抓了把干草塞进去,伪似有孩儿正裹进皮袄里。
“刘兴全,想要讨赏吗,就拼这一回,主子爷给你的赏钱不会少的。”小头目回头给了刘兴全一个眼色,意味深长的诱使道
“明白了,我带这个假的跑过去,借他们的眼引开追兵。”刘兴全心思灵巧,顿时醒悟过来。
“你这羔子有前途,事成后,府里绝不吝重赏。”小头目信誓旦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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