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的会议明天才开始,今天大家只是聚在一起吃顿饭闲聊闲聊。
玻尔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狄拉克了,顺口问道:“你在做什么研究?”
狄拉克说:“我正试图找到一个符合相对论的电子量子理论。”
玻尔大惑不解:“克莱因不是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玻尔所说的克莱因是瑞典理论学家奥斯卡·克莱因,此前提到密立根让赵忠尧验证的克莱因-仁科公式,也出自他。
“克莱因的方程还有很多缺陷,”狄拉克说,他蛮有资格评价这个领域的,“因为根据他的方程,在时空的微小范围里检测到电子的概率有时会小于零,明显还需要进一步完善。”
玻尔说:“我很希望你能成功,这样就可以有更大的理论支持去驳斥反对量子理论的人。”
李谕笑道:“其实大家已经接受量子了,不能接受的是概率。”
这场会议提供的饮食不错,基本以法餐为主,还有比利时啤酒喝。
泡利酒足饭饱,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根香烟,美美吸了一口,然后说:“我觉得爱因斯坦先生不能接受概率,是害怕再现当年牛顿的第一推动力,让神学踏足科学的领域。”
三百年前,牛顿大神推出万有引力定律以及力学三大定律后,还有个问题无法解决:是什么力量让行星从静止开始运动。
迫于无奈下,牛顿便提出了“上帝的第一推动力”这个观点。
当然了,这个说法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
概率这东西在数学上很好用,但物理毕竟是物理,如果概率存在于如此本质的深层内核中,真的很难让爱因斯坦等专业大佬相信。
而且也确实是个容易被神学家抓住把柄继而攻击科学的绝佳角度。
——只是事实证明,除了专业领域大神们的互相辩论,泡利大神有点太高估其他人的科学素养了。不过怎么说都是个隐患。
李谕说:“爱因斯坦向来喜欢在讨论基础物理时用上帝打比方。”
“是的,”玻尔完全可以作证,“他和我说过好几次,上帝不喜欢掷骰子。”
这是爱因斯坦攻击量子力学概率解释常用的引述。
泡利开玩笑道:“应该没有人和上帝玩牌。”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和宗教有关系,”狄拉克突然说,“宗教就是一大堆错误的论断,在现实中根本立不住。上帝的概念是人类想象的产物,而假想的万能上帝是没用的也没必要存在,教导人们信奉上帝仅仅是因为有些人希望让底层阶级保持沉默。”
泡利笑道:“底层阶级?狄拉克,你的话中多少有点红色思想。”
狄拉克确实有这方面倾向,包括此前提到的奥本海默,他们两个都和卡皮察关系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受其影响。
狄拉克说:“我认为红色思潮没有任何问题。”
这时候信仰红色在欧洲挺常见,也很正常。
“确实没什么问题,”海森堡说,“但我不同意你关于宗教的论断,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都可能被曲解滥用,但也可以被用到好的方向。”
狄拉克是个坚定的反宗教者,他回道:“但我更不喜欢为了推广宗教信念而杜撰的宗教童话。一个理念是否正确,取决于个人设身处地的独自判断,而那些宗教童话已经困住人类太多年了,应该给每个人独立判断的权利,而不是给他继续灌输虚伪的童话。”
海森堡戳了一下泡利:“你在想什么?”
泡利说:“我们的朋友狄拉克也有他自己的宗教。”
狄拉克说:“我不信神,我信科学。”
泡利哈哈大笑:“别逗了,你不就是神吗!”
大家伙随即一起笑了起来。
次日的正式会议,开场报告是李谕做的。虽然和爱因斯坦的关系很好,但这次李谕必须站在哥本哈根这一边了。
“根据现在的理论以及实验所证实,确定性和严格因果性在亚原子层次并不存在。并没有什么决定论的定律,只有概率和偶然性。因此脱离观察和测量来谈论‘实在’是没有意义的。根据所选择的实验类型,光可以是波也可以是粒子。”
精简的概括后,是几人依次进行报告。
按照会议的安排,首先由实验派的康普顿以及布拉格讲讲最近的实验方面进展。
然后做报告的是德布罗意,毕竟他的那篇博士论文开启了新量子时代。
但是德布罗意已经站在了爱因斯坦阵营,在讲完物质波理论后,竟然又提出了一个十分诡异的理论:
“我想到了一个可以抛弃薛定谔方程概率解释的理论,暂且称之为导波模型。
“在这个模型中,一个电子由两个相互关联、物理上真实存在的实体——一个波和一个粒子组成,而粒子就像冲浪那样驭波而行……”
德布罗意的这个说法明显很牵强。
其他人还在继续听的时候,泡利首先坐不住了,质问道:“物质要是在波上运动,请问,它什么时候停止,什么时候向前,什么时候向后?”
这个问题太致命了,德布罗意瞬间被问住,顿时感觉没有继续讲下去的必要了,于是说:“目前还是一个假想,并没有特别完善。”
泡利是个直脾气:“太好了,正好你不用继续浪费时间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想听怎么开历史倒车的。”
德布罗意被泡利怼得哑口无言。
Round.1,德布罗意败下阵来。
主持人洛伦兹随即说:“接下来报告的是海森堡与玻恩两位教授。”
他们肯定还是讲矩阵力学,在结尾时,海森堡郑重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
“我们主张,量子力学是一种完备的理论,它的基本物理假说和数学假设是不需要进一步修改的。”
台下保持沉默的爱因斯坦立马提笔在手里的小本本上写了下来,但依旧没有说话。
玻尔则带头鼓起了掌。
海森堡之后进行报告的是薛定谔。
他照旧讲了讲波动力学和自己的薛定谔方程,然后准备为德布罗意扳回一城,在报告的最后直指海森堡:
“从海森堡教授的报告中,我发现他并不认同我的‘电子云’观点。但根据目前的情况,我们只能承认电子云的存在,承认电子的确在空间中如波一般扩散开去。”
海森堡显然有备而来:“这个观点站不住脚!而且我从薛定谔教授的计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事实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
薛定谔眉头一皱:“我的计算确实有些不太令人满意,但谈论电子的轨道纯粹就是胡扯,那应该是一种波本征态的叠加。”
海森堡回击道:“不,一点都不是胡扯!”
两人继续进行了一番争论。
不过并没有争出个所以然,因为电子的问题太复杂了,别说现在,就算一百年后,科学界还没有完全摸清电子的本质。
Round.2,算是平手。
玻恩有意看向爱因斯坦,问道:“爱因斯坦先生,您似乎一句话都没有说。”
爱因斯坦轻轻咳嗽了一声:“抱歉,我并没有足够深入地研究量子力学。”
玻恩说:“如果您想研究大一统理论,量子理论不可能不接触。”
爱因斯坦说:“但我不想研究一个用一大堆‘也许’构造的理论,归根结底它是错误的,即使在经验和逻辑上很正确。”
海森堡立马不干:“概率是最深奥的诠释。”
……
第一天的交流在争吵中结束,这些争论一直延续到饭后,即众人下榻的布里坦尼克酒店,就在今天欧洲议会办公楼的附近。
当晚,哥本哈根派的一众人偷偷开了个小会。
“爱因斯坦说话这么少,而且最后下了那么决绝的论断,没安什么好心啊!”泡利说。
李谕笑道:“没安好心?这个词用得……”
“很恰当!”泡利说,“估计明天他就要反击了。”
玻尔好整以暇:“我还没有讲我的互补性原理,那时候配合海森堡的不确定原理,爱因斯坦就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了。”
海森堡对这套解释相当有信心:“他们不承认,也要承认。”
次日,依旧先是正常的报告。
玻尔搬出了他刚刚悟道得到的互补性原理。
台下的爱因斯坦果然又在唰唰记录。
等玻尔讲完后,洛伦兹看向爱因斯坦:“我知道,你憋了很多话要说。”
“谢谢。”
爱因斯坦踌躇满志,走到台上,先画了一幅图,一个电子通过一个小孔形成的衍射图像,这个实验已经得到证实。
他接着说:
“我完整听完了所有的报告,简单总结一下,现在有两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是德布罗意和薛定谔教授的观点,他们认为物质波是真实存在的,所以电子可以看作电子云,弥漫在空中;
“第二种看法就是海森堡、李谕、玻尔、玻恩等你们共同支持的几率解释,认为波只是描述了粒子在空间中位置的概率,也就是电子只有1个,但不能确定它的位置。
“显然,第二种看法包含了第一种。
“但是!我认为第二种是错误的。
“物理学不应该是不确定的,因为这种随机性表明,同一个过程会产生许多不同的结果。
“比如,向屏幕上发射一个电子,在到达屏幕之前,它在空间中的位置是不确定的,但是电子一旦到达屏幕,波函数坍缩,位置就确定了。这个电子接收点的概率瞬间成了100%,其他位置瞬间成了0。
“这是什么?这是超距作用,违反相对论!”
虽然泡利早就猜到爱因斯坦有“阴招”,没想到他的招这么高明。
会场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
半晌,李谕开口说:“微观是不同于宏观的,微观中粒子在空间的位置是概率分布、不确定的。但是一旦测量,它的位置就确定了。所以屏幕本身,就是一种测量的手段。”
爱因斯坦摸了摸下巴:“姑且这么认为吧。”
他的语气中明显一点都不服气。
海森堡知道爱因斯坦最想攻击的就是不确定性原理,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量子理论之一,于是说:“不确定原理基于非常严格的数学推导,而且所用的物理基础都来自可观测量,完全站得住脚。”
爱因斯坦反驳说:“但是你并不认真相信除了可观测量以外,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出现在物理理论中吧?”
海森堡似乎猜到爱因斯坦会这么说,迅速回击:“您在相对论中,也排除了绝对空间和绝对时间之类的概念,因为它们是不可观测的。”
爱因斯坦眼角一抽,想了想说:“但我的相对论中,上帝就没有掷骰子!不确定性假设违背的是最基本的因果律。”
玻尔笑道:“爱因斯坦先生,我们第一天就聊到了上帝的问题,所以,请您不要再告诉上帝怎么做了。”
李谕听着他们的激烈争论,随手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上帝真的使人们的语言混乱了!”
台下的大家看到这行字,全都笑出了声。
这个故事蛮出名的,来自一个西方的寓言故事:
传说人类祖先原本讲同一种语言,他们发现了一块非常肥沃的土地,于是就在那里定居下来,修起了城池。后来,又决定修建一座可以通到天上去的高塔,这就是巴别塔。
他们用砖与河泥作为建筑材料,团结协作,工程进展顺利,塔身不断增高,直到塔顶冲入了云霄。
上帝得知此事,立即下凡视察。上帝一看,有些惊慌,感到如果人类齐心协力,世上没什么事情可以难住他们。
同时,上帝也很生气,认为这是人类虚荣心的象征。
于是上帝就把人类分散到世界各地,并决定让世间的语言发生混乱,无法沟通和理解。后来人们就把巴比伦叫做“冒犯上帝的城市”。
一直沉默的狄拉克笑道:“原来上帝已经告诉人类要怎么做了。”
爱因斯坦悠悠道:“老头子太坏了!”
他虽然经常用上帝做比喻,不过大部分事后,都是用“老头子”一词来指代上帝。
而且这个上帝显然不是宗教里的上帝,只是一种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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