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上海大世界的路上,近卫昭雪思绪纷飞,她现在似乎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几天前,头山满、青木宣纯又一次约见了她。
头山满先对她说了一句褒贬参半的话:“近些时间,你的情报工作非常出色,但依旧慢了半拍。”
近卫昭雪说:“我说过,李谕此人几乎找不到弱点,更没有突破口。但我已在他的公司中身居要职,很多商业上的决策大多可以获悉。”
青木宣纯摇了摇头:“还不够。我见过三井大掌柜,他对李谕的评价非常高,声称此人看似不爱经商,但他的商业眼光远超世间任何一人。”
头山满点头道:“我也一直认为李谕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除了他所在的科学家和工商界,对时局同样有非常准确的把握。还好他不是军政界的人物,否则我一定非常担心。”
近卫昭雪说:“所以我更有必要长时间在他的身边以及公司中。”
青木宣纯说:“三井大掌柜的意思是,除非能够接近他的灵魂,不然你永远猜不透他想干什么。不然当你知道时,已经晚了。”
近卫昭雪问道:“晚了?什么意思?”
青木宣纯道:“就是说,当他做出决策并开始付诸实现时,其他任何公司都不会追上,情报也就算不上情报,因为李谕自己往往很快就会公开。对此他向来表现得非常自信,从来不担心任何商业秘密被他人知道。”
近卫昭雪说:“那是由于他身负太多专利,而且能够年年更新,无惧后来者。”
青木宣纯说:“所以才说如果不能够接近他的灵魂,这些他做出的决策称不上秘密情报。”
近卫昭雪说:“但我们已经快了美国人和欧洲人一步,并且买到了李谕公司提供的各种先进产品。”
头山满目光凛凛,审视了近卫昭雪一眼:“听起来,你已经喜欢上了这种不急不慢的状态。”
近卫昭雪愣了几秒钟后说:“我只是在执行任务。”
头山满并没有挪开目光,咄咄逼人道:“你的任务是什么?”
近卫昭雪说:“接近李谕,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帝国想要的东西。”
“帝国想要什么?”头山满继续问。
近卫昭雪说:“帝国要称霸,要中国。”
头山满说:“对于你来说,这个说法太宽泛。”
近卫昭雪说:“请头山先生赐教。”
头山满说:“帝国想要李谕这个人。”
“啊?”近卫昭雪一颤,“我此前就分析过,处理掉他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况且如今三井、三菱等财阀都与他有重要的经贸关系。”
头山满则说:“你为什么替他说话?”
“我没有!”近卫昭雪立刻否认。
头山满说:“我说的要李谕这个人,并非杀掉他,而是让他成为帝国的人,最少成为亲日的人。”
近卫昭雪说:“但他已经与美资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头山满说:“并不耽误,多年来,我们尝试了很多办法在美国安插间谍,一直未能成功,要是通过李谕,将省去我们大把麻烦。”
近卫昭雪咬了咬嘴唇:“但李谕真的没有缺点,我们能给他的东西太少,远远小于美国能提供的。他在美股上市,与摩根家族、卡内基家族、福特都有密切往来,诸多专利注册在美国;如今甚至不爱出面,由大卫·别克、特斯拉、戴维斯几个美国人负责业务往来。帝国几乎无法取代美国。”
头山满说:“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我们确实不如美国,没有强大的工业能力,更没有那么巨大的人口储备以及经济实力,但我们有伟大的武士道精神,必然可以战胜一切敌人!我们有最辉煌的未来!而李谕此人,据我观察,他并不亲美,更像是一种利用关系,他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与美国加深合作关系,但他都在关键的地方克制住了。这些行为如同蜻蜓点水,不着边际,要不是我对他一直留意,也不会注意到。”
近卫昭雪愕然:“惭愧,我竟然不如头山先生观察分析得细致。”
头山满说:“你的判断力确实下滑了。”
这个批评让近卫昭雪有些慌:“我今后会多加注意。”
头山满说:“你的时间不多了,不要让我们等太久。近卫文麿先生现在已经开始重振近卫家,你不是想要重回近卫主家吗?”
这句话软中带刺,甚至有点威胁的味道。
近卫昭雪俯身道:“我明白。”
头山满又加了一句:“近卫文麿先生是个不同于其父近卫笃麿的人,如果看不到当下利益,他不会动容。”
——
“到地方了,你在发呆吗?”
李谕的声音让近卫昭雪回过神,连忙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李谕问。
“没什么,”近卫昭雪说,“我先去换身衣服。”
上海大世界的规格相当高,老板黄楚九专门过来迎接他们一行。
“欢迎,欢迎!你们包下的舞池,我已准备妥当。”
李谕笑道:“黄老板,这位特斯拉先生还没有婚配,要是能在大世界觅得人生另一半,我可要好好给你宣传宣传。”
黄楚九说:“太简单了!任您挑选!”
李谕听出来黄楚九以为自己闹着玩,于是低声说:“兹事体大。”
黄楚九会意,但还是说:“这种事强求不得。”
“我明白,”李谕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黄楚九对身旁一人耳语几句,然后对李谕说:“我们这新来了一个姑娘,从常州过来的,叫做苏颖。以前上过几年教会学校,但家道中落,在青楼做了几年清倌人,后来年纪大了,不肯去大户人家做个妾,也不想出卖色相,在家里窝了十几年,现在来到我这做个歌手,我让她当了领队。”
“会说英文?”李谕问。
黄楚九说:“是的。”
“你这儿真是卧虎藏龙。”李谕笑道。
没一会儿,这个叫做苏颖的女子走了过来,大概四十多岁。
李谕对特斯拉说:“很幸运,这里真的有会说英文的女子。”
特斯拉看到眼前穿着一身典型中式初期旗袍的女子,瞬间有些愣了神。
现在旗袍还没完全流行开,猛一看到,真的挺时髦。
李谕给她介绍:“苏女士,这位叫做特斯拉,是名震美国的一名发明家和科学家,在通信和电磁学上都有极为突出的贡献,而且……”
特斯拉打断李谕的发言:“女士,他的一切话语都太苍白了。”
苏颖对这个眼睛泛蓝色但风度翩翩的外国人也有些感兴趣,问道:“伟大的科学家,这个称呼一点都不苍白。”
特斯拉说:“恕我冒昧,见到你,让我想到了一首听过无数遍的诗,但直到今天,我才终于体会到它的含义。”
苏颖好奇道:“什么诗?”
“来自伟大的诗人拜伦,”特斯拉正了正嗓子,开始低声朗诵,
“Shewalksinbeauty,likethenightofcloudlessclimesandstarrys
Andallthat‘sbestofdarkandbright;meetinheraspectandhereyes.”
翻译过来就是: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皎洁无云而且繁星漫天,
黑夜与白天最美妙的色彩,都在她的面容和目光里显现。
这首诗一般用在诸如西方婚礼之类的场合。
苏颖能听懂,但并不知道它的用途,笑了笑说:“西方原来也有如此委婉的诗句,但真正歌颂感情的诗,还是在中国。”
特斯拉见她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欣喜道:“愿闻其详。”
苏颖说:“比如秦观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今风?今天的风?”特斯拉的中文在面对古诗词时立刻掉了链子,“我也认为今天的风好极了!”
“特斯拉先生,今天没有风哦。”苏颖说。
特斯拉立刻说:“不不不,今天的风已经让我有点醉了。苏小姐,你能不能继续给我讲一讲更多中国的诗词。”
苏颖说:“当然可以。”
李谕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我勒个去!他竟然主动搭讪了!
自己想的无数说辞,还有无数安排竟然全都派不上用场。
这就是缘吗?
来到舞池时,张学良已经和于凤至在曼妙的音乐中跳了一段。
张学良感叹说:“我简直爱死上海了,这里比奉天好太多!”
于凤至提醒他:“学良,上海是个醉生梦死的地方,不是你这种有大志向的人应该待的。”
“大志向……”张学良笑了笑,“我当然有大志向!”
三井大掌柜益田孝和三菱商会副总裁岩崎小弥太走进来,与李谕握了握手。
岩崎小弥太说:“李先生,舞会的想法是我提出来的,大家都是老相识,我认为没必要一直板板正正在会议室,您说是不是?”
“随便一点也好。”其实太正式反而对李谕不利,毕竟自己不是专业的商业人士。
益田孝说:“我们准备加大进口力度,不管是日用品还是无线电设备,乃至无线电方案,因为您的产品已经获得了巨大口碑。匠人牌方便面受到日本群众的欢迎,我们有意在日本建厂,您占有一半股份,如何?”
李谕知道这种事早晚要发生,但肯定不会让自己走到台面上,于是说:“占股的是我们的基金会,并非我。这些事可一并归大卫·别克先生管理。”
益田孝想的只是扩大经营规模,并不在意对方的股权结构,回道:“没有问题!”
岩崎小弥太说:“先生的无线电设备比意大利人和德国人的还要可靠耐用,同样称得上匠人品质,日本国内已经有越来越多人愿意使用您提供的方案。”
李谕说:“这就叫精益求精。”
岩崎小弥太竖起大拇指:“我们要向您学习这种管理精神。”
对他的恭维,李谕泰然受之:“希望日本的企业都记住。”
益田孝说:“他们肯定会记住,企业之神是李谕先生。”
李谕冷冷一笑:“神这个说法就免了。”
此时的日本商界,你要说有什么“匠人精神”,简直能笑死全世界的人!
一百多年后,当日本商界努力塑造以及众多“公知”添油加醋鼓吹的所谓日本匠人精神开始在中国逐渐瓦解后,他们只能靠无数次鞠躬来打自己的脸。
李谕和他们聊建厂的细节,特斯拉则已经和苏颖渐渐有升温的势头。
“原来你的家在常州,听起来是个美丽的地方,具有如此的教养,您一定是个贵族?”特斯拉说。
苏颖垂下眼帘,低声说:“我来自一个没落的家族,虽然很大,但过得很辛苦。我的几个堂妹,也爱唱歌,很有才华,但她们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出头,最多像我一样,做个飘零的女子。”
看来她还和后来上海滩的大歌星周璇有点亲戚关系,——就是那个唱了《夜上海》的周璇。
周璇来自常州苏家,本姓苏。三年后,她会被一个抽大烟的不成器的舅舅拐卖走。
苏颖的眼神中含着泪花,这种东方女性的美让特斯拉更加无法招架,慌忙说:“请你不要哭泣,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我也不希望你再次哭泣。”
苏颖用手帕轻轻擦了擦眼睛:“谢谢你,特斯拉先生。”
“那么,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特斯拉刚站起来,才意识到问题,“但我不太会跳舞。”
苏颖搭上手:“我可以教你,特斯拉先生。”
好吧,压根不用李谕多说话。
“真是令人羡慕,古人所说的夕阳红,也不过如此。”近卫昭雪穿着一身漂亮的礼服走了过来。
这个女人的姿色确实力压全场,而且经过多年后,反而更添了几分女人味。
李谕说:“缘,就是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近卫昭雪轻叹了口气,“听说中国人会娶妾,但妾的感情又有几个被在意。”
李谕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语整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说:“娶妾是陋习,我坚决反对,是新文化运动要祛除的。”
“我知道了,”近卫昭雪喃喃道,心中一团乱,说,“音乐要开始了,咱们去舞池吧。”
李谕其实并不擅长交谊舞,但这东西貌似在民国时期挺流行的,张学良向他招手:“李谕先生,快点来,虞和钦先生要示范了!”
李谕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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