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 道与术

  北方皖系大搞选举之际,吴佩孚在湖南可没闲着,拿着军饷不打仗,一直扩充军队增长实力,然后突然联合江苏督军李纯发了个呼吁和平、指责武力统一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的电报。

  刚开始李纯等人没敢发声,吴佩孚一看,直接掏出银子来了个通电全国的大动作,内容全是关于呼吁和谈,痛斥分裂腐败。而且公开表示自己将不做督军,不住租界,不结交外国人,不举外债,以廉洁、正直、爱国、不慕权势四大自律来要求自己。

  这是吴佩孚人生高光的开始。

  一时之间各大媒体纷纷称赞吴佩孚不再是个“北洋军人”,而是一个“国家军人”。

  包括蔡元培在内的教育界、学生界也纷纷叫好。台面上的这些北洋旧军阀过分倚重外国势力,突然出现一个有爱国心的军阀,简直太稀罕了。

  此时的军阀还比较看重民意,段祺瑞知道自己已经指挥不动直系军队,更不可能因为吴佩孚的一封爱国电报拿他怎么样,只能听任吴佩孚疯狂刷声望。

  就这样,南北双方打了两年的战争不了了之。

  依旧是打了个寂寞。

  ——

  什刹海,会贤堂饭庄。

  蔡元培和几位北大教授与李谕一起吃饭。

  李谕笑道:“蔡校长选了一家好饭馆,上次来已是多年前。”

  蔡元培说:“会贤堂是京城八大堂之首,做得一手好鲁菜。就是饭店老板太任性,必须提前订桌,否则压根不生火。附近的人都传,会贤堂的买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会贤堂过往接待的全是王公贵族,民国后才慢慢面向普通大众。

  几人坐下后,几个店员先给每个人端上了特制的“什锦冰碗儿”,是用现采的藕、新鲜莲子、刚摘的菱角、芡实,切碎拌在一起,然后用碎冰镇上;吃的时候可以继续撒上白糖,加点去皮的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子。

  这是会贤堂的一道招牌菜,如此复杂八成缘于前清制作皇室点心的习惯。

  品尝了几口后,蔡元培说:“听说是疏才给玉帅发了电报,才让他选择了和平?”

  李谕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去年美国突然对德宣战时,德国驻土耳其大使曾很不理解地问美国大使,你们为何要向德国宣战?美国大使的回答是,美国人是为了道德和原则而战。”

  胡适说:“我明白了,您是说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李谕点了点头。

  蔡元培说:“但疏才兄弟确实找对了人,如果是其他军阀可就不好说了。”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声音,接着一行人步入饭庄,胡适透过窗户缝看过去,“长袍马褂的,来头不小。”

  蔡元培侧头看了一眼,立刻认出在前的一人:“徐大总统。”

  皖系的段祺瑞与直系的冯国璋都不愿再当大总统,于是推出了老好人徐世昌。

  徐世昌德高望重,稳稳当选了民国法统上的第二任,实际上的第四位大总统。

  李谕又认出了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小朝廷的内务府大臣世续,此前在紫禁城里见到过;另一个是前清摄政王载沣的弟弟载涛。”

  其他几个同样是逊清皇室王公。

  “载涛?宣统的叔叔?”胡适冷哼道,“这位徐大总统果然与小朝廷眉来眼去。”

  蔡元培说:“坊间传闻,几个月前徐大总统从小朝廷的内务府拿走了价值超过200万两的财物,看来并非空穴来风。这次或许是皇室王宫专门宴请徐大总统。”

  李谕说:“徐大总统是前朝旧臣,早在袁世凯时期就对前清表达过多次同情之意,紫禁城里的小朝廷和遗老遗少估计非常欢迎他当大总统。”

  蔡元培压低声音:“听!”

  屋外几人正好路过他们的房间门口。

  内务府大臣世续问道:“大哥这次出山,有何抱负?”

  徐世昌说:“慰亭先不该错过癸丑年的时机,后不该闹什么洪宪复辟。张勋在丁巳年又过于鲁莽,不得人心……咱们这次出来,不过为幼主摄政而已……”

  世续听后大喜:“感谢大总统!”

  几人步入了另一间屋子。

  胡适戏谑道:“难怪今天的什锦冰碗儿比上次来时精致许多,闹了半天是他们几位要来。”

  钱玄同则不屑地说:“小朝廷只能依赖外部势力,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尚且略有利用价值的玩物,榨取完再随意丢弃。”

  徐世昌支持皇室王公毓朗当上了民国议员,让载涛出任民国将军,算是他对清朝的尊重和补偿,肯定有个人情感因素,在徐世昌看来,虽然清朝已退出历史舞台,不过在一些遗老遗少内心中,清廷还有一定号召力。

  而遗老遗少对民国一直有潜在的敌意,民国则对前清各种不屑。这属于民国众多社会矛盾中的一种,徐世昌想顺便缓解一下。

  至于他说的“为幼主摄政”,在旁人听来就是玩笑话,但逊清王室当做了救命稻草。

  自徐世昌上台起,紫禁城里重新热闹了起来,不少人又开始花钱找小朝廷要谥法、门联,而且价钱有渐长的势头,遗老们趋之若鹜。

  但小朝廷和徐世昌后续的来往进展,就很尴尬了。

  溥仪的帝师陈宝琛曾以鄙夷的神色说:“徐世昌还想当议政王,未免过分。一个‘公’也就够了!”

  又有一次说:“当年主张以汉大臣之女为皇后,是何居心?以清太傅而出仕民国,早已可见其人!”

  反正徐世昌肯定没有履行与世续的承诺。没多久,紫禁城里对徐世昌就渐渐失望,重归平静。

  胡适很不爽:“徐大总统的就职演说中提到要‘偃武修文’,偃武这方面,正好吴佩孚不打了,大总统可以下令前线停火,转入南北和谈;而修文就有点不对路了,竟再次宣布将孔子的诞辰作为全国节日!”

  这一点毫无疑问触了胡适等新文化运动者的逆鳞。

  对孔子的态度一向可看做测验民国政权的“晴雨表”:保守时,孔子会成为拥戴的大旗;激进时,孔子则变成攻击的标靶。

  徐世昌显然属于保守的一派,他同时宣布要大力倡导尊孔读经,并举行郊天祀礼,胡适等新文化人士当然看不惯。

  钱玄同不爽的程度一点都不低,他说:“民国已立七年,教育推行如此缓慢,难道他们看不出教育是救国之本,而教育的重中之重又是民主、科学等西方之文明!还在这畅谈孔孟?不如去做春秋大梦!”

  胡适语气激昂地说:“孔子依旧是权威,只有权威倒了,理性之光才有空间,个人才能独立。洋人的权威是上帝,中国的权威就是孔子。对孔子进行充分质疑,孔子的权威动摇了,文化保守性也就松动了,中国人才能从腐朽僵化的思维方式中解脱出来,才能谈得上实事求是,才能谈得上创造性思维。”

  钱玄同大加称赞:“说得好!咱们最终就是要把孔家店的招牌摘下,砸碎了烧掉。”

  胡适点头说:“不把孔家店砸个稀巴烂,新的思想就无法生根,新的西方学理就引不进来,‘再造文明’终究是句空话。”

  他们两个是新文化运动中最激进的了。

  “砸个稀巴烂也不至于,都砸烂了,我们的根不就没了着落,”蔡元培稍稍压了压两人的劲头,然后对李谕说,“疏才是现在的科学领袖,你对此如何看待?”

  李谕知道势头不可阻挡,也没必要阻挡,矫枉有时候稍微过正没什么大不了,于是说:“新的文化肯定要推行,这一点毫毋庸置疑。”

  胡适高兴道:“我就知道院士先生会支持我们。”

  “支持必然是支持,”李谕笑道,“不过最好能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没必要否定汉赋、唐诗、宋词在内的全部古代文学。有人研究整理国故,也没必要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打成复辟派,加以攻击。其中说不定就有保护传统文化的,两位说对不对?”

  钱玄同相比胡适更加激进,说道:“白话文是新文化的第一步,国故都是文言文,当然要打倒。”

  好在他现在还没想废除汉字。

  李谕说:“中国的文化从来没有过断层,靠的正是那些国故,要是全废掉,说不定就会造成民族虚无主义和传统文化的断层。西方文化是应该引进,但我希望两位能晓得,如果只提倡从全局上引进西方文化,而忽视了对西方文化进行必要的消化,未能来得及符合中国的国情,会造成消化不良。”

  胡适说:“院士先生竟然如此看重国故?”

  李谕说:“我虽然不懂经典古籍,但一直认为它们不可或缺。我相信,用不了多少年必将兴起一个国学研究的高潮。这种研究不再是推崇儒家的统治思想,而是真正对国学的研究,那时候,国故就不是国故,而是国学。”

  钱玄同说:“我明白了,院士先生的意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我们现在做的是完全正确的。”

  李谕头上三道黑线,这理解能力让自己有点猝不及防。

  胡适说:“我们倡导科学,院士先生对国学能有这种认知,更显高瞻远瞩!科学必将代替孔教,为所有人瞻仰并学习,那便是新文化的重要目标。”

  好吧,虽然新文化运动有一些难以避免的弊端,比如对科学的讨论还是太肤浅,属于泛科学讨论,不仅不太严谨,也有些忽视对人生信仰、价值的讨论,但这都是一百年后的人才能看明白的。

  李谕对此没法多说什么,想了想后对蔡元培说:“蔡校长,您在北大的学科建设进行得怎么样?”

  蔡元培心领神会,马上明白李谕想说什么,回道:“我决定大刀阔斧改变旧有的分科制度,将来文理不能分得过于清晰。”

  李谕深以为意,顺着说:“文科中的历史学就离不开科学帮助研究,哲学更是基于自然科学。同样的,理科的专业也与哲学息息相关。所以学科本来就应该交叉,根本不能简单以文理划分。”

  对当下来说,如此观点没毛病。

  这同样是蔡元培要做的,他说:“如果文理分得过于清晰,文科生将因为与理科隔绝之故,视自然科学为无用,不免流于空疏;理科学生则会因为与文科隔绝之故,视哲学为无用,而陷于机械的世界观。”

  蔡元培的看法相当深刻、富于远见。

  李谕说:“几十年前,开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中国人就提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想想还挺有道理的。‘中学’侧重于世界观、修身、做人,可以称之为‘道’;西学的用,注重的就是‘术’,具体就是各种科技和政法上的创新。二者都很重要,一个人也应该同时具备。”

  “院士先生所言极是,”蔡元培说,“其中过程我深有感触,

  “中国羡慕外人,第一次是见到他们的枪炮,就知道他的枪炮比咱们的好。

  “以后又见外国人的器物,知道他的工艺也好。

  “又看外国医生能治病,知道他的医术也好。

  “有人说,外国技术虽好,但是政治上只有霸道,不及中国仁政。后来才知道外国的宪法、行政法等,都比中国进步。

  “于是学他们的法学、政治学,但还是怀疑他们道学很差,以后详细考查,又知道他们的哲学,亦很有研究的价值。

  “他们的好处都知道了,于是派出留洋学生,积年累月,各种学术都有人研究。

  “但是留学生中,专门为了回国后占据高位谋金钱的很多。只从狭义去做,不问深的理由。”

  胡适问:“深的理由是什么?”

  蔡元培看向李谕:“疏才,你来说。”

  李谕说:“中国固然要有留过洋的工程师、医生、法官、律师,但要在中国养成许多好的工程师、医生等,必须有熟练技能而又深通学理的人经营,不是依样画葫芦的留学生做得到的。而且要是只知道练习技术,不去研究学术,技术也是无源之水,发展终属有限。

  “学习西方,应该不仅学习西方的‘术’,还应学习西方的‘道’,也就是发达科学背后的人文思想。”

  胡适听明白了:“文艺复兴……复兴!”

  李谕吃了口什锦冰碗儿:“所以西方也没有完全放弃他们自己的‘道’,我们要是放弃了,恐怕会非常不好。”

  “太不好了!”蔡元培笑道,“我计划中一半的学科会被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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