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不仅想搞科学院,自然还要搞个国学院,这才是重中之重。
毕竟老袁可是尊孔的典范,去年还亲自去曲阜祭孔,原因嘛,当然是想利用儒教中的忠君思想将来为自己的复辟做理论准备。
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可是很高的。
与李谕一同被接到总统府的还有经学大师王闿运,他已经八十多岁,门生满天下。不过貌似这位老先生不太待见袁世凯的复辟。
两人在总统府的门口碰了面。
袁世凯的总统府所在地也是后世49年以后的绝对权力中枢,大门是赫赫有名的新华门。
以前这里叫做宝月楼,据说是乾隆给香妃修建的。
香妃随着《还珠格格》大火,许多人应该都对“宝月楼”这三个字有概念,也称为香妃楼。
民国后袁世凯把宝月楼改成新华门,作为总统府入口,49年以后也是如此。
所以实话说这地方对李谕来说,比故宫神秘太多太多。
王闿运被两个弟子从马车上扶下来,抬头看见“新华门”三个字,想到袁世凯的称帝梦,冷哼道:“我老眼昏花,望见匾额上居然写着‘新莽门’这样不吉祥的名称。”
“华”字的繁体“华”,有些像“莽”字。
“新莽”就是篡夺汉朝、自封为“新朝皇帝”的王莽。
王闿运不愧经学大师,一句话就骂得出门迎接的杨度十分尴尬,他连忙纠正说:“老先生,那是华字。”
王闿运当然认识:“看笔迹,应该是袁励准那个黄毛小儿写的。”
袁励准是光绪年间进士,不久前袁世凯掏500大洋请他写了这个匾额。
不过就算袁励准在场,被王闿运骂黄口小儿也不敢还口。
王闿运生前,骂过他的应该只有章太炎的大弟子,狂人黄侃。
黄侃少年时拜访王闿运,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交。
王闿运比黄侃大了五十多岁,算是爷爷辈,他有一个幼子,与黄侃年纪相仿,感慨道:“我的小儿子与你同年,可惜一事无成,真是‘钝犬’啊。”
谁知黄侃毫不客气,笑道:“老先生您尚且不通,更何况是你的儿子呢!”
王闿运气量大,并未因此动怒,反而愈加喜欢这位狂傲少年。
袁励准能考上进士,水平不会差,后来还当了溥仪的最后一任帝师。
王闿运此时骂他两句,是在指桑骂槐。
袁世凯不敢对这些名士们过多动粗,把章太炎关起来完全是因为他嘴太狠,但也仅仅是软禁而已。
来到袁世凯的办公地点居仁堂,时隔多年,李谕再次见到了这位晚清民初的大枭雄。
他的变化很大,身体肉眼可见地虚弱了很多。曾经的袁世凯能吃能睡,精力超级旺盛,每天处理大量政务都不会疲倦。
此时的他身体越发臃肿,衰老的样貌在头发、皱纹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袁世凯坐在椅子上说:“李谕院士,好久不见。”
李谕客套地回道:“大总统,请注意身体。”
王闿运则说:“总统阁下,既然身体不好,一些繁重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
袁世凯对这句话不太喜欢,似乎暗中劝着自己放弃权力与地位,但他说的也是事实。
袁世凯想了想,突然开始直抒胸臆:“不知道为何,自从搬进居仁堂,我的身体就变差了,而且一天不如一天。这里是曾经的皇家秘苑,每栋楼宇、每棵树木、每块石头、每处墨迹,都是昔日王权的符号与象征,昭示着皇家的霸气与梦想,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我会不由自主地壮怀激越,想学古代的盛世君王,将这个古老的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强盛壮大。”
王闿运根本不信他欲扬先抑的这一套,依旧冷冷地问道:“大总统,在这里面睡觉可安稳?”
袁世凯没有理会他的冒犯,淡淡说:“并不好。”
现在没安眠药,失眠影响很大,特别痛苦。睡眠不好就会导致忧郁、急躁等现象,甚至会影响人的智力和判断力。
自从住进居仁堂,袁世凯几乎没有再出过新华门一步。
袁世凯顿了几秒钟后,有意无意中对他们两人又说了一句:“居天子大不易。”
李谕说:“大总统听过达摩克利斯之剑吗?”
袁世凯摇了摇头:“没有。”
李谕道:“这是一个古希腊典故。从前有个国王,统治着一个富饶的国度。
国王有个朋友名叫达摩克利斯,他常对国王说,‘你多幸运啊,拥有人们想要的一切,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有一天,国王听腻了这样的话,对达摩克利斯说,‘你真的认为我比别人幸福吗?那么我愿意跟你换换位置。’
于是达摩克利斯穿上了王袍,戴上金制的王冠,坐在宴会厅的桌边,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鲜花、美酒、稀有的香水,动人的乐曲,应有尽有,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当他举起酒杯,突然发现天花板上倒悬着一把锋利的宝剑,尖端差点触到了自己的头,达摩克利斯身体僵住了,笑容也消失了,脸色煞白,双手颤抖,不想吃也不想喝了,只想逃出王宫,越远越好。
国王说,‘怎么了朋友?你怕那把随时可能掉下来的剑吗?我天天看见,它一直悬在我的头上,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人就会斩断那根细线。或许哪个大臣垂涎我的权力想杀死我;或许有人散布谣言让百姓反对我;或许邻国的国王会派兵夺取我的王位;或许我的决策失误使我不得不退位。如果你想做统治者,你就必须冒各种风险,风险永远是与权力同在的。’
达摩克利斯恍然道,‘是的,我知道了,除了财富和荣誉之外,你还有很多忧虑。请您回到您的宝座上去吧,我回我的家。’
从此,达摩克利斯非常珍惜自己的生活。”
王闿运听得津津有味,大笑道:“李谕院士,没想到你懂这么多,这个典故虽然是洋人的,但我很喜欢,放之四海而皆准!”
袁世凯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后才说:“我明白责任背后的风险,克文拿给过我一本院士先生的《博弈论》,但我要是想做更多事,必然需要更大的权利。”
杨度附和说:“没错,日本国、俄国与德国都是皇帝拥有极高权力的强大国家。”
李谕叹了口气,他已经说到极限,总不能直接张口让他不要称帝吧。
——就算说了又能有什么用。
真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着急把自己推入一个自己与日本人共同挖掘的阴谋坟墓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
称帝举动简直就是愚蠢又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亮在敌人面前,就像在平原上高高地竖了一个标靶,毫无掩饰地袒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让人从容瞄准,一发入魂……
经过与袁世凯的多次接触,李谕知道他的能力与水平没话说,在曾国藩、李鸿章之后的晚清政坛上,绝对是出类拔萃。
但要是将袁世凯跟曾国藩和李鸿章比较,还是能明显看出三人的一脉相承,还有彼此在文化上的落差。相比他们两人,袁世凯更像个“粗人”,没有那么圆滑。
或许还能把他比作曹操,也挺像的,但曹操生前可没敢称帝。
袁世凯说回正事:“叫你们来,是想效法欧美,成立科学院与国学院。其中有一条关键要求,科学院成员也要在尊孔复古的基础上,掌握儒家经典。”
李谕头皮发麻:“既然如此,大总统,恐怕我无法胜任,因为我连《论语》都不能完整背下来,更不要提其他国学经典。”
袁世凯有些惊讶,虽然知道李谕的国学水平很低,但没想到连自己都比不过?
杨度打圆场:“院士阁下可以继续学习儒学,以你的天纵英才,学什么都不难。”
他可真是说错了!
坦白讲,李谕的能力出众完全是因为穿越者的身份,这些年科学在突飞猛进,而儒学早就基本完备。
李谕道:“我哪有那么多精力,韩愈说过,术业有专攻。国学方面,我再花十年,也比不过一个寻常秀才。”
“这……”杨度有些为难,“就不太符合……”
“什么符合不符合!”王闿运听不下去了,“你们要是存心难为人,我也走了!李谕先生给全国涨了脸,还要求他这要求他那,太过分了!要我说,以后谁不能学明白李谕的那几本科学入门书籍,什么官职都不应该做!你们以后是要和洋人打交道的,洋人懂之乎者也?”
杨度说:“那是他们文化水平不够。”
“闭门造车,闭门造车!连我这个老糊涂都不如!”王闿运气得胡子乱颤,然后剧烈咳嗽了起来。
杨度连忙帮他捶背理顺了气息,“老先生,您消消气。”
“消气?”王闿运气道,“消不了!”
李谕想了想说:“虎公,如果你能回答对一个简单的中学以下数学问题,我会接受你的建议。”
杨度好歹是留过学的:“什么问题?”
李谕说:“地球周长有八万里,要是用一根绳子紧紧裹上一圈,然后把绳子增长一米,请问会比地面高出多少?”
杨度说:“一米之于八万里连九牛一毛都比不上,仅仅加一米,恐怕如同石沉大海,什么变化也没有。”
李谕笑了笑,伸手比划着说:“实际上高了十五六厘米。”
“不可能!”杨度立刻说。
李谕笑道:“真的只是个简单的数学问题。”
他在纸上给他随手写了公式:
2π=1
r1-r2=1\/2π
即0.159m。
杨度愕然,说不出话。
王闿运哈哈大笑:“不要试图去得罪懂行的人。”
袁世凯确实不想得罪文化界、科学界,只好说:“让科学院成员也熟练掌握儒学的这一条要求暂且搁置。”
他随后拿出李谕之前给出的一篇天文学“劝进”文,“我让底下的人看过这篇文章,但看不懂。”
李谕随口说:“里面的文章涉及了相对论,并且计算了1919年日食时光线的偏折角度。”
袁世凯不可能懂相对论,但听出了“1919年日食”几个字,喃喃道:“四年之后吗?太远了!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问你,不久前,几个英国人在湖北发现了龙出水,刊登在了洋人杂志上,这不就是象征国瑞吗?”
袁世凯专门挑了一个最“靠谱”的祥瑞。
“什么龙出水?”李谕疑惑道。
杨度拿出一本英国人的《东方杂志》,然后说:“上面清晰记载了,叫做鱼龙。鲤鱼化龙,寓意非凡。”
李谕简单瞄了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大总统、虎公,这确实是真事。”
袁世凯面露喜色:“你也觉得是真的?”
李谕说:“但文中提到的鱼龙来自上亿年前,是恐龙的化石,并非我们传说中的神龙。”
“上亿年?”杨度很疑惑,对这时候的人来说,根本摸不准地球的寿命。
李谕说:“鱼龙是一种顶级的海洋掠食者,但它已经灭亡几千万年,用一个已经灭绝的古生物化石来编造鲤鱼化龙的故事,我觉得非常不妥,希望总统明辨是非。”
袁世凯眉头皱了起来:“灭亡了几千万年!”
李谕不想跟他们继续聊科学与迷信的问题,转而说:“大总统,如今欧洲大战,对我们来说是个韬光养晦的极佳时机。各国洋商纷纷回撤,没有时间继续压制华商。同时大量工厂都得到了无数订单,从棉织品、面粉、火柴、卷烟、水泥、罐头食品到煤炭、铁矿石等原材料应有尽有,全都可以迅猛发展,卖去欧洲。
“纺织产业本来利润不高,但现在他们接到的军服订单即便除去运费,也有四五成的高额利润。
“商品带来了贸易,铁路交叉点还形成了济南、徐州、郑州这样的新兴城市,与上海、武汉、天津一起出现了大量产业工人。不仅带带动无数就业机会,也让赋税大大增加。
“大总统,这是天赐良机,是上天赐给整个华夏的良机,而不是……而不是某个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稳定才是重中之重!”
袁世凯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估计张謇之类的人也没少给他看各地呈上来的数据,不过似乎并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
对此他只是不轻不重地表了个态:“院士先生,你的建议很好,我会委托统帅处仔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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