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章 太炎娶亲

  章太炎已经在总统府与袁世凯打了一年多交道,他的判断非常准。

  尊孔早有迹象,民国元年年底,袁世凯就下令,每年孔子诞辰各地学校都要举行尊孔祀孔的纪念会。

  也不是说这样做完全是错的,但要不要同时祭祀祭祀科学人物?如果感觉牛顿、阿基米德、伽利略是洋人,那为什么不选祖冲之?

  所以专门尊孔祭孔显然是有意为之,想慢慢造势。

  若是单纯尊孔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绝大多数革命派都明白,袁世凯联合遗老遗少搞尊孔复古明显有深意:尊孔是表象,复古才是本质。

  没多久,大总统就颁发了正式尊孔令,称作《通令尊崇孔圣文》。

  虽然招致许多议员抗议,认为总统的这种命令“违背约法之信仰自由”,强令所有人再次恢复旧制,明显与民主共和的理念不符。

  可袁世凯哪管国会,照样推行不误。

  ——

  李谕带着新一期科学杂志去商务印书馆找张元济印刷时,发现他正忙得不可开交。

  桌子上是一些经学书籍,看封皮似乎是小学教材。

  李谕疑惑道:“筱斋兄要刊印小学课外读物?”

  “全是正式课本,”张元济苦涩道,“总统府突然把‘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列入宪法草案。教育部迫于压力,下令全国学校编纂关于修身及国文的教科书,而且必须采取孔夫子言行及经训,如果选择他家学问,必须与孔门同源。”

  李谕没想到事态发展得这么快,叹道:“果然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

  目前只是开始,此后一年内,北洋政府又发布了《特定教育纲要》,规定各学校崇拜尊奉儒家古圣先贤;尊孔以端基,尚孟以致用;各学校一律恢复读经。

  为了深入贯彻,随后还发布了《国民学校令》《高等小学令》《预备学校令》等,说白了都是为推行尊孔读经而公布。

  袁世凯是个聪明人,深知教化乃立国之本,窃国亦自兹始。

  张元济更加无奈:“我们刚刚印出几十万册国文教科书,只能全部废弃,转而印制新要求下重视经文的国文教本。辛亥之革命虽成功,但民主共和的观念却并未深入民心。本来通过小学教材能一点点改变,只是才一年,竟然就改了回去。”

  李谕说:“革命形式上成功了,但精神上还远远不够。”

  现在孙黄等革命派以及国会都毫无办法,李谕自然无能为力。好在知道未来发展,这属于必经的坎坷,躲也躲不过。

  留下稿子后,李谕便返回了豫园。

  没几天,章太炎在哈同花园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西式婚礼。

  李谕登门贺喜,44岁的章太炎与小他14岁的妻子汤国梨满面春风地迎接宾客。

  章太炎的第一任夫人十年前便去世,留下了三个女儿。

  送上贺礼后,李谕见到了章太炎与汤国梨的媒人蔡元培。

  李谕笑道:“月老先生点了一手好姻缘。”

  蔡元培说:“当时太炎先生不改狂气,要在报纸上登报征婚,那可是民国第一回,虽然反响不小,可惜无人应答,甚是尴尬。最后还是我托人将汤姑娘介绍给太炎先生。”

  李谕问道:“登报征婚确实符合太炎先生的作风,但什么条件这么苛刻,竟然无人应答?”

  蔡元培掰着手指头给他讲起来:“太炎先生列举了五项要求,其一,鄂女为限;其二,大家闺秀;其三,文理通顺;其四,不染学堂中平等自由之恶习;其五,有从夫之美德。”

  “鄂女?”李谕想了想说,“太炎先生是浙江人吧,为何一定要湖北姑娘?”

  蔡元培说:“听他自己说,湘女多情,鄂女多音。湖北人口音里有很多古音遗存,太炎先生本人就在研究古音,所以想娶一个湖北女子。”

  “有意思,”李谕又问道,“汤女士是湖北人?”

  “不是,”蔡元培摇摇头,“她也是浙江人。”

  李谕笑道:“第一条就无法满足。”

  “即便如此,太炎也高兴得很。”蔡元培说。

  李谕说:“第二条和第三条我可以理解,但第四条与第五条似乎又有些矛盾。太炎先生作为革命人士,为什么要求妻子遵守三从四德?”

  蔡元培说:“外在与内在总归不一样,太炎先生在社会上崇尚新思潮,但家庭生活中却是个比较传统的人。”

  类似情况在民国名士中一点都不罕见,李谕也就见怪不怪。

  章太炎的新婚妻子汤国梨也不是寻常女子,她是浙江才女,还是女权运动的先驱。

  在家庭生活中她又是个聪明的女人,处理得非常好。

  能娶到这样的老婆,章太炎自然喜不自胜。

  到场的名人不少,孙黄两人以及陈其美全部来了。

  章太炎即便与孙中山有一些私交上的不和,但理念上并不冲突。

  他别扭着走向孙黄几人,黄兴诧异道:“太炎兄怎么腿脚突然不好了?”

  章太炎说:“洋人的皮鞋实在难受,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忍耐的。”

  李谕眼睛尖,看了一眼后说:“太炎先生,你左右鞋穿反了。”

  孙先生哈哈大笑:“太炎确实需要个操持家务的夫人,竟然皮鞋都会穿反。”

  章太炎尴尬地调换过来,解释道:“以前我从不穿皮鞋,以后也不会再穿。只是结婚礼服须搭配皮鞋,无奈为之。”

  客人全部到齐后,大家纷纷落座,李谕与蔡元培坐在了一起。

  李谕随口问道:“孑民兄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蔡元培说:“我想再去国外深造几年。”

  李谕问道:“去哪?”

  “法国,”蔡元培说,“之前我在德国留学几年,这回换个地方。法国历史也算悠久,与英国一样在世界上有很大影响,近两三百年法国在科学、哲学、艺术方面有辉煌成就。而且法国首先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是大革命的故乡。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新的精神财富。”

  “法国是个好去处,”李谕说,“半年前留法勤工俭学会派送了一批学生,将来有孑民兄领导,最让人放心。”

  “不仅带领学生,我自己也要深刻学习,”蔡元培说,“在我看来,必须向先进者学习,自我才可成长,国家亦然。古希腊吸收了埃及、腓尼基诸国文化;当今的欧洲则是吸收了希腊、罗马、阿拉伯诸国文化,才焕发出强大生命力。

  至于我们,自秦汉以后,邻邦均蛮荒落后于中原文明,没有可以借鉴者。唐宋时期与多国交流,致使文化大放异彩。但紧接着元代至今的六百余年,又几乎没有新的文明可滋养补充。”

  李谕说:“西方文明现在确实先进,不过也并非全是精华。学习西洋,咱们得审慎一些。”

  “疏才兄弟总结得太到位了,难得的人间清醒,与你谈话总是令我有所收获,”蔡元培举起酒杯说,“来,咱们干一杯!”

  放下酒杯后,蔡元培又说:“我已预感到时局会变化,孙先生的二次革命理念太难成功。”

  李谕笑道:“太炎先生大喜的日子,就不要聊政治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蔡元培说,“疏才兄弟,我早就说过,本人非常看重你。你这样的有为青年是国之希望。现在中国缺少一个‘一言而为天下法’式的导师一样人物出来说话,主持公理;也没有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能超越政治而为举国所尊奉、信从,使国事的是是非非有一个权威来裁判。而想要让这等人物在中国出现,只能靠教育青年。”

  “孑民兄的话有千斤重,我能做的仅仅是在科学与教育方面尽一点薄力,”李谕说,“而且民主时代,最怕的不就是一言堂吗?”

  “也是!哎,真不知道路在什么地方,”蔡元培叹着气说,“但看着康有为那样的人举着孔教会的旗帜欺骗大众,我就心中有气,他心中想的根本不是四万万民众,而是一小撮人的核心利益。”

  “他也只是枚棋子,自己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李谕说,“等我们也有了广泛深远的思想启蒙,谁是跳梁小丑一看便知。”

  蔡元培说:“可惜卓如仍旧未能下定决心与他一刀两断,竟然一同上书立孔教为国教。”

  李谕说:“卓如兄倒是一片公心,或许在他看来,现在需要强人统治,即便认为袁大总统有诸多缺点,也要帮一帮。”

  蔡元培无奈道:“孰对孰错,即便看得出,也要靠时间一点点验证。”

  再喝了几杯酒后,蔡元培又问道:“疏才兄弟最近可有再往欧洲的打算?”

  李谕说:“应该会去一趟,不然未来几年怕是没有机会。”

  “没有机会?”蔡元培问道,“还不想去就去?”

  李谕说:“现在欧洲剑拔弩张,不出一年必起战端。”

  “从报纸上看,现在的欧洲确实就像一根紧绷的箭矢,”蔡元培说,“但欧洲是文明国度,总不至于说打就打吧。”

  李谕道:“打起来就是狗咬狗了,而且势必咬死对方才罢休。欧洲的矛盾无法调和,最可怕的是他们人人渴望战争。”

  蔡元培说:“这不就像美国南北战争时,所有人都希望战争早点打起来。”

  “到时候他们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争了,”李谕说,“这帮老爷们欺负人欺负惯了,早忘了什么叫痛。殊不知一个人可以热爱军事,但只有傻子才会喜欢战争。”

  蔡元培说:“喜欢战争的还有政客。”

  李谕叹道:“在他们眼里,战争可能真的只是政治的延续,谈不上喜欢战争。”

  蔡元培说:“不管时局如何,我也要去法国学习一段时间。”

  李谕说:“总体上看,巴黎肯定安全,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巴黎见次面。”

  好在这次他不是去德国留学。

  ——

  婚宴结束后,李谕接到了京城发来的电报,随即动身回去一趟。

  清华学校要选派新一批学生留学,李谕在火车上就拟好了理科方面的试题。

  他能明显感觉到学生水平的提升,拟的题目一年比一年难度大,估计用不了两年,就能出到正儿八经高考大题。

  作为应试教育下的集大成者,李谕出题出得越来越顺手,甚至一些美籍教师都会把他拟定的题目寄回美国学校使用。

  说不定再过几年,市面上就会出现挂李谕名的“名师题目集锦”。

  这次考试选出了十五名留美学生,第一名毫无疑问是清华的高材生侯德榜。

  侯德榜这人是能真正办实事的,李谕准备帮他把成就再提高一个档次,以他的天分,绝对没啥问题。

  化工总归要搞,侯德榜将来配上范旭东等人,完全可以撑起一片天,李谕要做的只是帮着提前一点,然后规模再大一点。

  “我给麻省理工学院写了推荐信,他们欠我人情,绝对会接纳你入校,”李谕给他一个信封,“这里面有我的亲笔信,到时拿给他们看,麻省一定会认真对待。”

  侯德榜郑重接过:“多谢院士先生。”

  “我到美国后会去看你,”李谕说,“还有,美国那边成立了科学社分社,到了美国你也加入吧,团结起来能减少许多困难。”

  侯德榜道:“我记下了。”

  李谕又看到十五名学生中,有一人似乎被孤立,向校长周诒春问道:“那个孩子什么情况?”

  周诒春说:“他叫洪深,是刺杀宋教仁案幕后凶手之一洪述祖的儿子。”

  “洪述祖的儿子?”李谕说,“看来成绩还算不错。”

  周诒春说:“他是个好苗子,可惜有个那样的父亲。入学时洪述祖利用了点关系把他硬塞进来,但洪深本人非常刻苦,我们也不愿因为其父的影响耽误孩子的抱负,既然他靠自己实力考上了留学名额,就按照规定让他留学。”

  李谕赞道:“周校长好胸襟。”

  洪深本来立志去美国学材料学,但在美国哈佛大学读书时转向了戏剧和文学专业。他回国后成了中国影剧界罕见的全才,影响深远。

  另外,他有个孙子更有名,叫做洪金宝。

  忙完学校的事,李谕立刻前往天津冯如飞机厂,让冯如好好教自己开飞机。

  这时的飞机操作难度不大,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仪表,飞行高度、飞行速度也无法和后世相提并论。

  双翼机虽说有点笨重,但比较稳当,配上降落伞,安全系数已经足够。

  李谕不缺钱,油料随便使,练习频率很高。宛如后世考驾照,有专门的教练加一辆专门的教练车,能不快吗。

  花了一两个月,李谕就能独自驾驶飞机上天。

  这感觉,只能说倍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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