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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干的话音落地,堂中一阵寂静。
李寿瘫靠在榻背上,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陶干,喉头滚动,一字一句的说道:“陶明质,你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陶干不置可否的捻须一笑,看不明他的心意,只是沉声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都督可以安然脱身便可”。
听到这话,李寿木然的点点头,然后艰难的起身,走到门口,脚步忽然一顿,“便是我走了,恐怕也轮不到你陶氏”。
随后大步离去,他准备向朝廷上书请罪,李寿明白陶干的话没错,这交州他是待不下去了,为今之计,只有他积极配合经略府行事,再主动上书请罪。
如此一来,李寿便可一方面获得高攸之的好感,另一方面朝廷或许看在他主动请罪,且出身皇室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不至于问罪。
堂中仅有陶干一人,现在的陶干脸色凝重,眉宇间全是忧虑,于公于私,李寿离开交州都是最好的结果,只是李寿临走前的话,也是令他心悸。
交州,往上数二百年,便是陶氏主政,只是南朝梁陈之后,陶氏势衰,只能作为佐官出现在交州官场,陶干虽然无甚功绩,但他也有复兴门楣的宏愿。
李寿隐瞒西南诸夷动乱的消息,他这位主政的长史果真不知?其中缘由不得而知,但李寿显然也不是善与之辈。
李寿回到书房后,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铺纸提笔。
其大意便是自从我奉命来到交州这蛮荒之地,便因水土不服,常年身体不适,养病已有数年,州县一应政务,悉数委以长史陶干,陶干者,交州名士也,人品贵重,忠耿勤勉,交州多有赖于陶长史。
惊闻西南诸夷动乱,皆因我疏于州务,失察之罪,不容分辨,实在是有愧圣人重托,现在我已经遣使前往西南诸夷,辨析动乱之因,意在调停纷争,恢复我岭南海道,并且上书朝廷,主动告罪,经略使如有吩咐,我定当遵从。
待墨痕干透之后,李寿从头到尾再看一次,很是满意的点点头,“嗯,言辞恳切,不偏不倚,相信高攸之应当明白我的苦心”。
命人将这封信加急送往广州后,李寿继续伏案执笔,接连两封信,一封上交宗正寺,其用意不言而喻,首先诚恳认错,其次再请宗正寺帮忙运作,尽可能减轻处罚。
第二封便是上呈李世民的自白书,读起来更是令人声泪俱下。
李寿抖抖这一封自白书,悠悠慨叹一声,“好歹同宗之谊啊”。
他现在就希望他皇室宗亲这个身份可以给他带来一些体面,更何况交州他也是真心不愿久待,若是可以借此机会,调离交州,即便是前往中原地区担任下州刺史,也好过在这蛮荒之地担任都督啊。
至于陶干,李寿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且看你能否如愿”。
另一边,陶干也是心情复杂,他在前隋时便在交州任职,后归附大唐,虽然无甚功绩,但李渊为表示恩德,也是将其提拔成长史,至今已有五年有余。
五年来,陶干辅佐李寿这个贪图享乐的都督,兢兢业业治理州务,名为长史,实为都督,但终究是差了一些名分,现在陶干有心跟李寿好聚好散,李寿既可以脱离交州这个蛮荒之地,他或许也可以得偿所愿。
但是李寿临走前的那一番话让他的心里隐隐有些惴惴不安,李寿应当不会害他,因为现在李寿还需要他陶干倾力相助,比如一应州务,离开陶干可就真乱套了,也需要陶干给他遮掩过失。
现在看来,李寿的话语或许另有深意,想到这里,陶干也是心有不甘,如钦州宁氏、高州冯氏等豪酋,全部在本州执政,为何交州都督就轮不到他陶氏。
思来想去,陶干还是决定将宝压在经略使高冲身上,只有那位权势滔天的经略使认可他陶干的功绩,那交州都督之位,或许还有运作的机会。
随后陶干便是动笔,将他安顿难民以来,搜集到的关于西南诸夷动乱的情况,全部整理成册。
数日后,高冲收到交州急信,看完之后便是气急而笑。
“李寿,还真是有些小聪明”,高冲抖着这封信,随手扔给四位小幕僚。
高侃等人一一传阅,也是若有所思。
“师父,交州都督这是在推卸责任啊”,薛仁贵有些不齿的说道。
“是啊,养病多年,未理政务”,裴行俭撇撇嘴,直说道:“还说什么多赖于陶长史,这不是将责任推给那陶长史了”。
“主要是交州偏远,具体情形如何,外界也不得而知”,高侃摇头叹道:“虽然未曾了解这位都督,但看其言辞,真是、真是一个小聪明的人”。
听到几人的话,高冲也是笑道:“他就仗着他是皇室宗亲,企图卖惨,推卸责任,来获取朝廷谅解,仅仅一个失察之罪,治不了他的罪”。
“那师父你打算如何处理?”薛仁贵好奇的问道。
“仁贵,你怎么看?”高冲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道。
“此事必有蹊跷”,薛仁贵一本正经的皱眉回道。
高冲一顿,继而朗声大笑道:“有道理,必有蹊跷”。
四人一脸茫然,也不明白师父因何发笑。
待高冲收敛笑意后,高侃便是说道:“既然李都督言明,州务悉数委以长史,那我倒是觉得那位陶长史的话或许可信,兄长不若问一问陶长史?”
“允直啊,你的性格过于忠耿,有些事情不要听信一面之词”,高冲看着一脸诚实的高侃,“不然以后容易吃亏啊”。
高侃一愣,眨巴眼睛问道:“兄长是说陶长史也不可信?”
裴行俭闻言也是有些无奈,直说道:“我的好哥哥,师父的话已经很明白啦,可不可信,不能仅凭一面之词,人心难测,各自立场不同,也不知道其心意究竟如何啊”。
“不错”,高冲看着裴行俭点头赞道:“看来守约最近学问见涨啊”。
同时心里暗道:不愧是以识人而闻名的儒帅啊,“晓阴阳,知人性”,当真是恐怖如斯啊。
高侃陷入沉思,他最大的优点便是性格忠耿,为人坚毅直率,但这也是他最大的缺点,过于实诚的人,容易吃亏啊。
“不破不立”。
高冲随即直接打定主意,掷地有声的说道:“李寿在交州也要五六年了,毫无建树,看他信中隐晦之意,也有调离的想法,不如成全他,相信圣人知晓情况后,也是如此想法”。
“到时候新任交州都督,想必也该明白朝廷的用意”。
“只是这个陶干究竟如何,那就不是我们所能决断,其功过就交由圣人裁决了”。
随即高冲将威凤卫搜集而来的一些零散消息略作整理,再将李寿的急信一并封装,加急递往长安。
他虽然是岭南经略使,手握承制拜授之权,但实际上来到岭南后,他一次也没有动用过这项特权,即便是庞孝节这样的统军之位,他也是依照制度,上禀朝廷裁决。
简而言之,有些权力即便给你了,那也不是你可以随便使用的,做人最重要的便是自觉,再者说也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必行使特权,这是最基本的原则,也是自知之明的体现。
西南诸夷之乱虽然影响海贸,但若是较真起来,大唐也是无权干预,西南诸夷只有林邑国向大唐朝贡,自认大唐的藩属国,但现在真腊国一边交好林邑国,一边攻占扶南国,并未直接侵犯大唐的权益。
如若真腊国对林邑国用兵,那大唐便是师出有名,毕竟林邑是大唐的藩属国。
只是现在林邑国鼠目寸光,完全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见真腊国强盛,便坐视真腊攻打扶南国,任凭真腊国打破三国之间的平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试图作壁上观。
殊不知一旦等到真腊国完全吞并扶南国,下一个目标必定是林邑国。
一统半岛东部,这才是真腊王伊奢那跋摩的野望。
现在林邑国如果稍微有些见识的话,那就要竭力保持三国平衡,联合弱小的扶南国,以抗衡强大的真腊国,顺便狐假虎威,将背后的靠山,也就是大唐帝国给搬出来,以震慑真腊国。
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扶南国亡国在即,真腊国挥舞着屠刀耀武扬威,林邑国在最东边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想到这里,高冲心生一个念头,直接对着四名小幕僚说道:“你们觉得,我若是遣使暗中前往林邑,说服林邑出兵援救扶南国,可行否?”
高冲从不将四人当作孩童,他们若是普通孩童,那岭南的官员就全算是山中野人了。
四人听到高冲的想法后也是一惊。
“兄长,这、是否有些不妥啊?”高侃有些迟疑的说道:“干涉他国内政,若是传扬出去,总归有些不光彩”。
“迂腐!”高冲眉头一挑,训斥道:“那当年长孙大将军分化突厥,是否也是不妥?”
“仁贵你说”,高冲转而看向薛仁贵。
薛仁贵咽咽唾沫,点头说道:“只以大唐立场来讲,一个分散的西南诸夷,总好过一国独大”。
师父你这一瞪眼,我也不敢说不行啊。
“很好”,高冲点点头,看向裴行俭。
“我也觉得可行”,裴行俭忙不迭点头,“不过区区林邑小国,那军事水平恐怕不敌真腊”。
林邑国,便是以前的日南郡象林县,国都在占城,也叫占城国,实际上就是一个县而已,国小兵少,多年来一直是依附于中原王朝勉强生存。
据资料显示,林邑国举国兵力也不过万,而真腊国作为半岛东部的霸主,拥兵上十万,即便是在大唐周边四夷之中,真腊国也是极为强大的存在。
再者说,林邑国多年来便没有经过正儿八经的战争,自从东汉末年,象林县功曹区连割据自立后,便一直是属于“且战且降”的状态,时不时派出兵力劫掠边地,等岭南官府派兵征缴时,他再投降。
如此往复,名为国家,实为盗匪,一直到南朝宋武帝时期,刘裕忍受不了,直接将其灭国,等刘宋大军一走,林邑居然重新立国。
后来历史再次重演,隋炀帝派遣大将刘方灭了林邑,重置郡县,可是天不假年,刘方病逝,隋军撤军,林邑再次死灰复燃。
简而言之,林邑所谓的军队数百年来就没有打过真正的恶仗,打的赢就劫掠边地百姓,打不赢就逃亡海上,指望这种军队抗衡真腊,恐怕难以如愿。
高冲也是明白裴行俭的意思,当即嘴角勾起一丝奸诈的笑意,“林邑人的军事水平不行,那是因为将领不行”。
“师父的意思派遣我军将领潜入林邑,然后指导林邑作战?”裴行俭惊诧问道:“即便战术水准上来了,可他们的军事装备也不行啊,听说林邑全国也没几套甲胄”。
“没关系,雨林里物产丰饶,地上可以捡到”,高冲摆手一笑。
四名小幕僚一脸错愕。
“不扯了”,高冲抻抻腰身笑道:“陈龙树父子应该还没走吧?把陈集原叫来,你们下去歇息吧”。
四人闻言应诺。
当夜,陈集原在经略府一直待到子时后。
交州,宋平城,李寿连夜来到城北一座宽大的宅院里。
这座宅院的门匾上书“杜宅”二字。
书房里,灯火摇曳,李寿坐在上首,对面一名年约四五十的汉子,身材雄壮,蓄有整齐的胡须。
“在德兄”,李寿微微抿一口茶水,便是轻声说道:“自从我来到交州,你我相识也有五年了吧?”
“是,足有五年”,对面那位雄壮汉子不甚明白李寿的意图,只得闷声回应,他对于李寿的感官十分复杂。
一方面李寿来到交州后,对他提拔,予以重用,另一方面,李寿那是真不干正经事啊,沉迷享乐,大肆敛财,虽然没有让他做出劫掠百姓的事,但是让他给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打掩护,他也是十分不齿。
他还记得那一次前往真腊,大小十余车财物,那下手可是真狠啊,不过最后他也昧着良心分了些许。
他叫杜之道,字在德,出自交州杜氏,在前隋末年便是太守丘和麾下部将,丘和入朝后,杜之道官拜交州司马。
李寿来到交州后,将政务交给陶干,同时也将军务交给杜之道,由杜之道兼任宋平军府的统军。
由此可见,李寿绝对不是浑人,他贪图享乐的同时也精通制衡之术,将军政分开,各自委托一人,如此一来他便可以高枕无忧的花天酒地了。
最关键的是交州名门,论及权势名望,以两家为首,一曰杜氏,乃京兆杜氏的分支,二曰陶氏,乃丹阳陶氏的分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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