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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腊国王族有一个优良传统,那便是善于隐忍,从伊奢那跋摩的祖辈开始,便是卧薪尝胆,隐忍藏拙,暗中积蓄国力,这才有今日伊奢那跋摩一朝奋起,力压扶南、林邑二国。
面对李阿仲的蛮横傲慢,伊奢那跋摩并没有当场翻脸,依旧强忍愤怒,朝罗尼吩咐一通,然后随意对着李阿仲拱手一礼,便是转身离去。
现在正是真腊吞并扶南的关键时期,伊奢那跋摩并不打算跟李阿仲纠缠。
“呸”,李阿仲竟是对着伊奢那跋摩的背影啐骂一声,“蛮夷好生无礼”。
真腊官员见状纷纷怒目而视。
李阿仲左右的随从无不低头垂眉,心里极其紧张,终究是一名亲随心生胆怯,凑近附耳说道:“司、司马,还是给他们一些颜面吧,万一激怒他们,我们怕是走、走不出去啊”。
李阿仲眉头一竖,正打算训斥,然而环顾一周,真腊人全部眼神不善的盯着他们。
“那谁?”李阿仲咽咽唾沫,“罗老丈,你看这事如何处理啊?”
“贵人,我王答应你的要求,可以给予赔偿”,罗尼正色说道:“但是你们不能再干涉我国的事务”。
“谁愿干涉你们那些破事”,李阿仲摆手笑道:“翻山越岭的好不遭罪,你说说吧,赔偿多少?”
随后便是真腊官员目瞪口呆的时候,李阿仲好歹也是出自李氏旁系,官拜一州司马,然而讨价还价起来那真是堪比菜场的阿婆。
三日后,李阿仲终于心满意足,运着真腊国的巨额赔偿返回交州。
这些赔偿自然而然落到李寿的私库里,李寿也对西南诸夷的动乱坐视不理,任凭真腊国四处征伐,即便是影响到大唐海商航道,即便是真腊国攻打大唐的藩属国林邑,李寿也是充耳不闻,自顾自的继续敛财。
直到这一日,高冲的信件千里迢迢的送到宋平城,李寿罕见的失眠了。
在信中,高冲直接询问西南诸夷之乱,并且十分郑重的表明西南诸夷动乱已经严重影响到岭南,岭南海商不能出海,海贸受阻,市舶司也难以继续开展,还请李都督说明情况。
李寿捧着这一封信,一夜无眠。
次日,属官见到李寿如此憔悴,也是惊诧不已。
“都督,你这是?”司马李阿仲作为心腹,关切的问道:“都督有甚烦心事,不若讲出来,看看我等有没有办法替你分忧啊”。
李寿眼皮一抬,随手将书信递给李阿仲,揉着眉心叹道:“西南诸夷闹大了,已经引起经略府的注意了”。
李阿仲看完便将书信传阅给其他几人,脸色也是阴晴不定,隐瞒西南诸夷动乱,他可是也有参与,也捞到不少见不得光的钱财,若是牵扯太多,搞不得他就搭进去了。
略作犹豫,李阿仲便是试探性问道:“都督,你跟这位经略使关系如何啊?”
“别想了”,李寿疲惫的挥挥手,“高氏权势冠绝朝堂,我这蛮荒之地的都督,入不了人家的眼”。
李阿仲一顿,他也知道高冲的偌大名头,只是还是有些不甘心,“你可是皇室宗亲,经略使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
“皇室宗亲?”李寿自嘲的嗤笑一声,“不过是落魄宗亲罢了,你以为我是李孝恭他们”。
转头一看李阿史的神情,李寿似乎猜到他的心思,直言道:“若是其他人,或可威逼,或可利诱,但我在长安多年,久闻高攸之名声,这些手段,对他没用”。
“那可如何是好?”李阿仲终于慌了,“我们收受真腊财物,在座的各位都有份,若是朝廷知道了,岂能饶了我们”。
李寿眼睛一横,“闭上你的狗嘴”。
然后看向另外三人,“真腊的财物,你们可曾见过?”
这三人全部是跟随在李寿身边的贪官污吏,个个都是人精,闻言立即摇头。
“没,没见过”。
“就是,我都见过钱,我连真腊的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司马你见过?”
李阿仲瞪大眼睛,“没,我没见过”。
“甚好”,李寿缓缓点头,“我们都没见过”。
“去把陶长史叫来吧”,李寿沉吟一番便是吩咐道。
“啊,都督,陶干那老倌可跟咱们不是一条心啊”,李阿仲惊呼一声。
李寿抓起案桌上的一颗胥余便砸过去,“他毕竟是长史,不得放肆”。
李阿仲慌忙躲避,点头哈腰的应诺。
不多时,一名身穿官袍的文士便是大步而来,只见来人年约半百,须发已经斑白,然而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方正黝黑,迎面走来,颇有威势。
“陶干见过都督”,那文士来到李寿面前便是叉手一拜。
“明质公有礼了”,李寿也不托大,伸手延请道:“快请入座”。
陶干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疑虑,看一眼李阿仲等人,眼神冷淡,自顾自坐到左首上位。
“长史当面,还不快快行礼”,李寿看在眼里,瞪向李阿仲等人,“好不懂事”。
李阿仲等人不情不愿的朝陶干拱拱手,东倒西歪的行礼,口中言辞也是含糊不清。
对此陶干只是冷哼一声,不作理会。
他身为交州都督府长史,作为都督的佐官,地位较高,李阿仲等人身为属官,不知行礼,不懂尊卑,可见李寿用人的眼光。
说起来陶干也是出身不凡,陶氏立足交州已有数百年,其先祖便是三国时期东吴交州刺史陶基。
陶基,字叔先,丹阳人,出仕东吴,官至交州刺史,陶基来到交州的时候,当地夷人杂居,不知礼义,甚至没有婚嫁观念,随意交配,甚至生下的子女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陶基赴任后,开始倡导礼义,教导婚姻之道、父子之恩、道之以礼、齐之以刑,教化地方,功勋卓着。
陶基死后,其子陶璜继任交州刺史,随后陶璜之子陶淑、陶淑之子陶绥先后接任交州刺史,直到两晋时期,交州刺史一直是由陶氏担任,陶氏也因此成为交州最大的士族。
现在交州陶氏的主事之人便是陶干。
陶干,字明质,前隋大业末年,出仕交州司马,当时的交州刺史是丘和,交州长史是高士廉,丘和率领北上,从征萧铣时,高士廉随军,交州便由陶干镇守。
陶干,名如其人,严峻干诚,刚直骨鲠,岭南全境归附大唐后,丘和、高士廉入朝,陶干因功升任长史。
其实也可以直接任命陶干作为刺史,亦或是都督,但是一来陶干资历尚浅,对于大唐而言并无功绩,二来李渊大肆封赏宗室,偏远之地的交州,无人愿来,最后李寿这位式微的宗室只得含泪拜谢,赴任交州。
来到交州后,李寿便开始放飞自我,骄奢淫逸,大肆敛财,长史陶干不知劝谏多少次,奈何李寿充耳不闻,最后甚至将政务全部交由陶干,若没有陶干处理州政,交州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
所以陶干打心底里是看不起李寿这群纨绔,只是他秉性忠耿,守礼持重,劝谏过后也不敢对李寿这位主官无礼,现在看李寿这一副和煦笑容,陶干心里一沉,这位皇室宗亲极有可能有事相求,要不然绝不会如此礼遇。
李寿咳嗽一声,正在斟酌言辞,李阿仲便是直接说道:“西南诸夷动乱的事,经略府晓得了,陶长史,你不是很有学问,你说说怎么办吧?”
“闭嘴!”李寿陡然色变,指着门口大怒道:“都给我滚出去”。
李阿仲等人不明所以,一脸惊慌,但也不敢违命,只得匆匆离开。
陶干也是一脸惊诧,噌的起身,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李寿,“都督,李阿仲什么意思?西南诸夷动乱,经略府不知?朝廷不知?”
李寿苦恼的挠挠头,抬眼看见陶干的神情,也是豁出去了,咬牙点点头。
陶干脸色一凛,惊诧问道:“都督你不是说已经上禀京经略府?”
“我只当是西南诸夷小打小闹,便没有理会”,李寿罕见的有些心虚,闷声说道:“算不得大事”。
“都督此言大谬啊!”
陶干捶胸顿足,咬牙说道:“交州虽是地处偏远之地,但职责重大,邻近西南诸夷,更要时刻关注其动向,若有异动便应禀明朝廷以作应对,更何况现今真腊兴不义之兵,搅乱诸国,已经严重影响到我朝边界,海路闭塞,难民涌入,这还算不得大事?
我还心中疑惑良久,为何经略府还未作出应对之策,只当路途遥远,急报未曾送达,原来、原来是都督你有心隐瞒?”
陶干越说越激动,指着李寿直言道:“都督你可知隐瞒不报,此乃大罪啊!”
“放肆!”
李寿先前不过是因为心虚,所以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现在见陶干如此强势,也是心头火气,“不过几个蕞尔小国闹事而已,陶明你质你不必在此危言耸听”。
陶干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那都督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听到这话,李寿不由得气势一泄,低首垂眉的从一旁抽过高冲的书信,扔给陶干,“高攸之问罪来了”。
陶干接过书信展开一看,便是脸色凝重,缓缓收起,“都督,这事……恐怕难以善了”。
李寿虽然不学无术,但是他也不是痴傻,他也明白陶干这人很有才能,所以才将政务全部塞给陶干,现在遇到事情也是第一时间找到陶干。
见陶干如此郑重其事,李寿第一次有些慌了,“你、你言重了吧?区区真腊,蕞尔小国用兵,干我大唐何事,他也不是大唐藩属国啊”。
“海路”,陶干慨叹道:“经略使已经言明,真腊兴兵,致使西南海路不通,严重影响到市舶司运作,那市舶司何等重要,相信都督也在邸报上面看过了”。
经陶干这么一提,李寿也是捋清思路,真腊兴兵,搅乱西南诸夷,而西南海路便是岭南海商的主要航道,其实李寿也是有所耳闻,西南诸夷动乱后,交州的海商也是无法出海,也有一些海商攀附他的时候提到这一点,只不过李寿一来不理政事,二来收过真腊财物,他肯定不可能对此上心。
原本李寿只当是西南诸夷动乱而已,影响不到大唐,些许难民交给陶干处理便是,现在仔细捋一捋,他还真是有些小看真腊国带来的连环影响了。
想明白其中的关节,李寿便是有些心慌,再不敢对陶干耍威风,急忙问道:“长史有何教我?”
“都督真心相问?”陶干一脸肃然,正色问道。
“这是自然”,李寿毫不犹豫的说道,然后焦急的在堂中踱步,“李寿虽然没有大志向,也没有学识,但我也知道轻重,知道好歹,若真是误了朝廷的事,那就是我李寿的罪过啊”。
听到这话,陶干倒是有些诧异,这李寿知道这一点还不算是混账至极。
细细回想起来,李寿到交州后,虽然不务正业,只顾花天酒地,收受那些豪酋巨富的贿赂,大肆敛财,但实际上李寿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并没有欺压普通百姓,反而将政务全部交由陶干。
这也是陶干容忍他的原因之一,一个只顾享乐,不愿掌权的主官,就由他去吧。
若是清算李寿的罪名,也就是生活奢靡,贪财好色,顶天再加上一个尸位素餐而已,凭借他皇室宗亲的出身,也不能将其治罪。
但现在则是有所不同,如李寿所言,若是因为隐瞒西南诸夷的动乱,误了朝廷开设市舶司的大事,那就真是罪过了。
“都督明白这一点便好”,陶干慨叹道:“依我看来,都督不若主动认错,相信经略使亦不会深究”。
李寿瞪大眼睛,“这、这能行?朝廷能信?”
陶干虽然耿直,但不迂腐,闻言只是摇头一笑,“经略使经略岭南九府,具体事宜,还不是由经略使定夺,只要都督态度良好,大力配合经略使,助其推行市舶司,相信经略使自有分寸”。
李寿恍然大悟,陶干的话虽然较为隐晦,但他还是听明白了,简而言之,只要把经略使给伺候满意,一切都好说。
但是接下来陶干的话便让李寿有些错愕,“不过,我久闻那位经略使少年从军,治军严谨,都督先前隐瞒之罪,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洗脱”。
李寿一阵愕然,继而恼羞成怒的拂袖说道:“你这岂不是前后矛盾?”
“都督莫不是打算全身而退?”陶干似乎早就猜到李寿的反应,只是好整以暇的捻须轻笑。
李寿看着陶干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一震,“陶明质,你的意思……本督官位不保?”
“交州偏僻,都督在这也是受苦,也可趁机脱身,何乐而不为”,陶干直视着李寿的眼睛,“若都督有意,下官愿倾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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