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四章:我太想进步了

  …

  杨世略走后不久,高冲还没来得及享用午膳,便听得冯游前来拜见。

  这些州县官吏,没有一个善茬,若是将那份钻营的心思用到民生福祉上,便是百姓之福啊。

  关键冯暄这人身份非同小可,于私,他是高州冯氏在广州的代言人,一言一行,代表着冯氏,作为岭南现今最大的豪族,冯氏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于公,他是广州司马,职权重大,广州作为岭南为数不多的上州,司马一职位列五品,作为刺史的佐官,负责治理州内事务,在地方上属于绝对的高级官僚。

  当然,若是州刺史强势的话,司马便只是一个闲职,地位高而权力小,但现在广州刺史是由高冲兼任,高冲注定不可能在州县事务上耗费大量精力,权力便将下放到冯游这位州司马身上,在一定程度上,将有司马冯游来行使刺史之权。

  这也是为何高冲如此重视冯游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冯氏,更是因为现实需要。

  等冯游来到后衙时,也是有些发怔,只见案桌上已经端上饭菜,很明显高冲即将用膳,赶在这个时候来拜谒,非常尴尬。

  冯暄和先前的杨世略是同一个心思,既然经略使通传召见,那一定要早些恭候,若是晚到,实在有些失礼。

  只是他们二人也是用力过猛,一个在高冲晨练时来,一个在高冲午膳时来。

  “时辰尚早,经略你先慢用,下官自在前厅等候”,冯游躬身拜道。

  “哎”,高冲招招手,“来都来了,想必你也还没用餐,入座一起吧”。

  “这、”冯游一愣。

  “快些入座”,高冲笑道:“我在高凉时,可是从不客气”。

  冯游闻言大喜,忙是拜谢入座。

  入座后,侍从再端上一份饭菜,冯游一看,只两荤一素,也是有些惊诧,这份饭菜可谓是十分简陋。

  高冲见状摇头笑道:“家常便饭,简陋了些,子猷将就对付一顿”。

  冯游感叹说道:“经略使身居高位,然衣食住行,如此简朴,实乃我等楷模啊”。

  听得这话,高冲只是淡然一笑,伸手指向另一边的案桌上,高侃等四名少年围坐在一张案桌上,所用饭菜一模一样。

  “实话说,凭我如今的食邑俸禄,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便是皇家贡品,往常在宫里也是司空见惯。只是一顿便饭罢了,大可不必如此铺张奢靡”。

  冯游闻言也是动容,“经略使实乃百官楷模啊”。

  高冲朗声大笑,摆手道:“子猷莫要吹捧我了,在我看来,这只是非常普通的事,你可知道,圣人在宫里,每日也不过二荤一素罢了,我现在这待遇已经非常不错了”。

  冯游满心复杂的用完这一顿难忘的午膳,跟随高冲来到前厅,来到上午杨世略坐过那个位置上,各自落座后,冯游也不等高冲来问,主动开口。

  “经略使召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冯游起身拱手拜道:“冯游,在所不辞”。

  听到这熟悉的言辞,高冲点头一笑,“坐下说”。

  “子猷在广州多年,想必也是十分熟悉广州的情况”,高冲轻轻地抿一口茶水,“我即将推行市舶司,依子猷看来,最大的阻力当在何处?”

  说罢高冲看看四周,轻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子猷大可畅所欲言”。

  听到这话,冯游面色凝重,深深地点点头,“不瞒经略,早前冯游已接到叔父来信,倾力配合经略开展市舶司,其中利弊,叔父也早已对我言明”。

  高冲对于冯游的实诚,也不意外,毕竟他早就跟冯盎打成一致,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若要推行市舶司,最先反对的必定是各地豪族,沿海各州的豪族多多少少也有一些海船,但是现如今,宁氏、陈氏还有我冯氏,三大姓对于朝廷忠心耿耿,愿意献出海贸利益,有我三姓起头,想必阻力也可大减”。

  “你这是针对岭南而言,那广州呢?”高冲对于冯游所言不置可否,反问道。

  “广州……”,冯游略一沉吟。

  然后便是正色道:“广州重在杨、王两族。其中王氏是本地豪族,根深蒂固,王参军颇有名望,深受当地俚人拥护,还有杨氏,虽然杨氏族望在潮州,但是近些年来,在杨长史的率领下,杨氏发展迅猛,在广州之势不弱于王氏”。

  “嗯”,高冲点头附和,然后继续问道:“那你冯氏呢?子猷在广州也有十余年吧”。

  冯游脸色一怔,然后也没有否认,直说道:“冯游承蒙先父遗泽,在广州门荫入仕,至今已有十五年,但十五年来,若非高州叔父在后面支持,冯游也难以立足于广州,这一点冯游不敢欺瞒”。

  说到这里,冯游神色一沉,低首垂眉,“因此,面对昔日杀父仇人之子,冯游也不敢有任何情绪”。

  高冲慨叹一声,对于冯游也是升起一丝别样的情绪。

  冯游,出身不凡,作为前任冯氏大酋长冯仆的嫡长孙,冯氏大郎冯过的嫡长子,若无意外,将来必定是由其父冯魂继任大酋长,冯魂过后,也将由他这位嫡长子继承。

  只是造化弄人,二叔冯暄贻误战机,将父亲冯魂坑死在广州,然后长大后,冯盎向前隋朝廷上书,由冯游承袭冯魂官职。

  因为冯魂是在广州抵御反贼王仲宣而壮烈殉国,冯游对于大隋朝廷来说,乃是忠烈之后,杨广也不吝啬,大手一挥,便将司马之职授予冯游,这一任便是十五年。

  前隋灭亡后,冯游跟随冯盎归唐,朝廷也没有对他进行升迁,继续担任司马,直到如今。

  远离故乡十余年,担任司马一职,还要跟杀父仇人王仲宣之子一同共事,关键冯游还不敢表达出异样情绪,只因王氏势大,冯游的心理压力可见一斑。

  这么多来,冯游没有崩溃,也真是他心理素质过硬。

  想到这里,高冲对于远在高州的冯盎也是升起一丝提防。

  在冯游看来,叔父冯盎对他爱护有加,乃是他立足于广州的最大的后盾,只是高冲细细想来,果真如此吗?那怕也是未必,非是高冲恶意揣度人心,只是纵观冯暄出走高州、冯游滞留广州,最大的受益人只有一个人。

  “子猷你担任司马也有这么多年了,该动一动了”,高冲想到他的计划,便是轻声说道。

  冯游听得一愣,继而便是狂喜,“经略所言当真?”

  高冲眼睛一凝,冯游忙是告罪,“冯游失言,经略勿怪,只是十多年来,已经有些麻木了”。说到最后,冯游只是自嘲一笑。

  高冲见状眼底闪过一丝异色,或许这冯游也并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

  也是,虽然有冯盎在高州支持,但冯暄单人匹马,可以在广州这复杂的局势中坐稳司马之位,更何况还要面对杀父仇人的家族,他若是简单,也活不到现在。

  高冲摆摆手说道:“先不要高兴太早,你想要进步,我可以理解,但是也要付出相应的努力,这点你可明白?”

  “明白”。

  冯游激动的点头回应,“经略,我太想进步了”。

  “好”,高冲闻言大笑,“有这个心思就好”。

  高冲从案桌底下抽出一本册子,“明天我将巡察番禺港口,届时选址修建番禺海关,由你来担任督造使,这是相关资料,一切需要配合的地方找都督府长史杨世略和番禺县令田阳明”。

  冯游兴奋的上前接过册子,躬身应诺。

  “事成之后,这便是你的政绩,你可明白?”高冲还是喜欢跟这种有所需求的人来沟通,至少目的明确。

  若是在朝中,应对那些老谋深算的朝臣,真是身心疲惫。

  “明白”,冯游忙不迭点头,再次深深一拜,“冯游铭记经略提拔之恩”。

  待冯游走后,四名少年依次上前,或是斟茶添水,或是整理案桌。

  薛仁贵眉头紧蹙,直摇头道:“本以为这位冯司马是赤诚君子,没想到也是谄媚之人”。

  高侃也是深以为然,“‘我太想进步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满心钻营,估计官声也不如何”。

  高冲若有所思,看向裴行俭,“守约觉得如何?”

  裴行俭闻言,眉头一皱,“此人表里不一,思之令人发笑,只是我总觉得他外表的赤诚,或是只是掩饰,至于其他,我还看不出来”。

  高冲坐直身子,“你接着说”。

  裴行俭一脸思索,“依我家传阴阳术来说,冯游这人行事隐忍于外,而藏锋于内,面相来看眼凹颧突,眉弄腮庞,应该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

  说到这里,裴行俭也是苦恼的挠挠头,“师父,其他的我真看不出来”。

  高冲很是满意的点头赞道:“你现在小小年纪,已经学到这个地步,非常了得,继续努力,将来你的成就不可限量”。

  裴行俭少年心性,听得赞赏,便是眉开眼笑。

  《旧唐书·裴行俭列传》史载:“晓阴阳算术,兼有人伦之鉴……自掌选及为大总管,凡遇贤俊,无不甄采,每制敌催凶,必先期捷日”。

  简而言之,裴行俭生就一双慧眼,然后深研裴氏阴阳术,极其善于识人。

  这并非是史书故意夸耀,而是有不少确切的实例,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齐聚长安,时任吏部侍郎的李敬玄便将四人推荐给裴行俭,众人全都以为这四人才华横溢,将来必定成就非凡。

  然而裴行俭一一观察后,直接说道:“才名有之,爵禄盖寡。杨应至令长,余并鲜能令终”。

  世人闻言,不以为然,结果最后裴行俭,一语成谶。

  到底裴行俭是否一语成谶呢?事实如他所料。

  王勃官至参军便遭到同僚嫉恨,因杀死官奴被判死刑,恰逢遇到大赦天下,逃过一劫,在南下到交趾探亲,渡海时溺水,惊悸而死,年仅二十八岁。

  杨炯因堂弟杨神让参与徐敬业起兵,受到牵连被降为梓州司法参军,武则天称帝后,任盈川县令,于当年卒于任上,也就四十三岁。

  卢照邻任县尉时遭横祸下狱,得友人相救才幸免于难,不久,因染上风疾而辞官,隐居太白山,因服丹药中毒,手足残废,最终投颍水自杀,死时约六十岁。

  骆宾王在高宗末年曾任长安县主簿,因遭人诬陷被贬,最终辞官,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时,骆宾王作为幕僚起草《讨武瞾檄文》,痛骂武则天,徐敬业事败后,骆宾王不知所踪。

  一句评语,最后一一应验,此外,裴行俭还提拔程务挺、王方翼、李多祚、黑齿常之等名臣良将,其识人之明,可称得上当世第一。

  高侃等人听到裴行俭的话,也是兀自惊诧。

  “师兄所言,我觉得有道理”,身后默不作声的突地谨忽然说道。

  见众人看过来,突地谨绞尽脑汁来组织语言,只得说道:“仔细回想起来,那冯游给人的感觉一直是他主动展现出来的特性,比如先前的赤诚,现在的谄媚,他表现如何,我们便觉得他如何,我想这肯定不对。

  就像草原上的狼群一般,有时狼群表现得怯弱恐惧,不断后退,借此来迷惑人,这个时候狼群便趁机发动攻击。有时候狼群表现得非常凶狠,大有一副决一死战的模样,但却虚晃一枪,趁人疏忽便趁机突围逃离”。

  高冲朗声大笑,抚掌赞道:“谨行也很不错,举一反三,可以将思维发散,进步非常大”。

  见四人各有所思,高冲也不惊醒他们,直接走出前厅。

  “郎君”,高大立即见礼。

  高冲点点头,“莫要进入打搅他们,你带上人现在跟我出去一趟”。

  高大躬身应诺。

  看到高大的身影,高冲不由得想起高雄,那位从小陪伴到大的随从,多年来护卫左右,流血不下于数斗,在黑河谷,面对西秦大军的围攻,在虎牢关,面对精锐的河北骑兵,高雄一直是以血肉之躯来给高冲抵挡暗箭冷枪。

  现在不过三十余岁,便是遍身暗伤,只得留在长安修养,承担起看家护院的责任,高冲心里也是十分挂怀,回到京城后,一定好好补偿,即便只是家生子,也未尝不能授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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