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姑娘这样讲的时候,你下意识要反思起真正的责任在谁。这是时代的坏习惯,一些口头禅和一些评判捆绑结实,甚至我脑海中也浅浅地浮现出“无理取闹”这四个字,吓得我慌忙甩掉。
“Flora?”
她又加快了脚步。我心想起码今天不能再有别的苦闷了,一定要在这里解开这个误会,便一路跟着她。俩人像什么竞走比赛一样穿过了整条主路,直到她终于累了,到北食堂门前时,终于决定挑一条长椅坐下。她背靠木板条朝天仰着,双腿伸展出去。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我希望是看错了——她眼角竟有些泛红。我来不及确认,也不好确认,迅速地收回视线,低头坐在长椅的另一端。她忙着做深呼吸,愈来愈浅。我等着、研究起这侧扶手上贴的金属板。深绿色的长方板上刻着一九几几年毕业生,另起一行是读不顺畅的一些个人名。我在不弄出动静的幅度内,审视这椅子一番,果然还是一条普通的长椅。这时,Flora坐直了身板,宣布庭审的开局。
“你中文名叫什么?”她显出平静,注视着我。
我如实告诉她。
她唤了我的中文名,又为此散乱了检察官致辞,只得趁捋顺刘海的空档重新组织起来。先是事实确认。
“有人说过你讲话很刺人吗?”
我回答没有。从情绪意愿上,我理应展开讲一讲朋友们对我的评价是如何如何不赖,却隐约察觉到这里不合时宜。
“所以你说那些话是认真的吗?”
我谨慎地问是指哪些。
“就是刚刚说我发呆,还有之前说我不招小孩喜欢。”
我柔和地断言说绝对没有、绝对不是认真的、至多是玩笑;又竖起右手的三指,保证说别提小孩了,哪怕是随便一个人看到她都会觉得亲切友善,简简单单就能喜欢上。
她便叹了稍浅的一口气,将视线移到了石板路上。
“我们熟吗?”
“希望我们能变熟。”
她重新看向我,像是在寻求某种切实的证据。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我只好挤出僵硬的微笑。
“所以呢,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询问的语气缓和了些许。
“因为看你有时候心不在焉的,想缓和缓和气氛。”
“一点都不好笑。”
“真的很抱歉。我之后肯定会注意的。”
俩人这样静坐了一会儿。一安静下来,周边的嘈杂反倒鲜明地收入耳中:餐厅中学生的谈笑透过玻璃门传过来、远处操场训练的哨声、风扫过指头枯叶的窸窸窣窣、枯叶飘落在地又被刮起的细微摩挲。校园是活的,一如讴歌青春的国内电影。电影演的当然是现实中的事情,游戏亦然,但二者都刻画得太精致了,精致地刻画出最完美的一段故事。然而现实中,背景声音闯进来了,它们叫嚣着,总要提醒我不只有自己的这段故事,人们的故事是重叠交错在一起的。校园的嘈杂背后有数不清的陌生人,同样鲜活,绝不甘于作某一个人的背景板,配合某一个人的言行。没有角色设定、没有脚本,校园包含了无限延展的意味,却仅填充了现实的一角。我这才相信,现实是无可替代的了。
“那咱们之间OK了对吧?你不会到时候一直惦记着吧?”身旁的女生换上平时的语调。
“当然。本来就是我的错,反倒是我怕不被原谅才对。”
她撇出浅浅一笑,双手抽出来撑在椅面上。
“而且说实话,我应该感谢你。”
“感谢什么?”
“比如说你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她想了片刻,说:“好像没有。”
“其实也没那么严格,任何喜欢做的事情都行。”
她仍摇头。
“那这样好了。假设你喜欢美食,想成为美食评论家。那你吃了很多店面,一路积累下各种经验,觉得已经有一定水平了。这个时候一个米其林厨师走过来。他告诉你说你哪里哪里没理解一道食材、如何如何缺乏考量。但他不是来羞辱你的,而是个真正有水平的人,准确地指出了你的问题。你就又可以进步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严谨。这个厨师怎么知道我什么味觉的?尤其是吃进嘴的东西,只有自己才尝得出来。我不觉得厨师能在这种事情上指点别人。他可以告诉我一道菜是怎么做的,放了什么调味,这样还合理一些。”
我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具体的反馈,一下愣住了,紧接着差点笑出来。我想起她或许还在生气,赶紧别过脸给克制住了。
“就是一个例子嘛,那按你合理的版本走。我想说的是,你对我来说就是这个厨师,指出了这样的问题,所以我才由衷的感激。你知道的,一些人看不出你的问题,另一些懒得告诉你。”
“但你喜欢的不是吃东西,是什么?”
“人。我喜欢这样面对面和另一个人说话。”
沉默片刻,她评价道:“你喜欢的东西还挺奇怪的。”
“Dennis可能不会这么觉得。”
“好像确实是。但他是另一种人,怎么说呢,社交能力很强那种。”
“所以你是说我不善社交。”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眼神游离出去。
我意识到自己的话再次为难住了身侧的姑娘,又不好澄清说这也是玩笑,只得负了一丝罪恶感等她找到合适的说法。
“我是说,起码你看起来不像是很享受蹦迪的人。”
“那你可跳太远了。我不是说了吗,和‘另一个人’,还是‘说话’,仅此而已。这样想是不是正常多了?”
“可能吧,我也说不清楚。”她站起身,拍了拍上衣后摆。“今天先回去了,咖啡改天再说吧,抱歉啦。”
“我才抱歉。那过两天见。”我朝她摆了摆手,又担心她方才并没能理解我的意思,便最后试着总结道:“我真的觉得你很容易被小孩喜欢上的,很真诚。真的。”
她侧身对着我,露出那慵懒的笑,转身沿着林荫小径往北走。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知为何猜测起她居家服的款式。与其说是猜,不如说那画面自然而然地浮现开来:她穿着绵软、宽大的绒线卫衣,浅灰色的,扎起不足十公分的短辫,端着马克杯在空荡的客厅里游荡,一副总也睡不醒的样子。可她总也是惬意而悠然的,光是想象着,我也被感染了,久久地静坐在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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