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Jerry送了我半包印尼产的昂贵咖啡豆。五十来克的豆子由牛皮纸包起来,上面印着一只也不知是松鼠还是浣熊的毛绒动物简笔画。“你可以试试喝点好的了,总靠便宜货可没法学到东西。”他这样说。于是上完两节“早八”后,我带着适当的期待去厨台磨上了一杯,单是粉的香味飘进鼻腔便能觉出不同来。可偏偏在注水的时候,手抖个不停,冲泡得丝毫没有章法,最后竟落得苦涩的味道。我暗自遗憾浪费了豆子,又适当地消沉了半饷。
几天前临时集会的缘故,学生会下午的周例会被取消了。五六点时,唯独筹备春晚的十来位成员聚集在主礼堂,做舞台的布置和确认。我明白Dennis安排过来的所谓“跟进”工作只是为了要说服Steve演出,事已至此,我还是决定去转一圈,或许哪里需要搭把手。一个人多少有些尴尬,我便想定了要先装作无关人员在远处观望一番。
主礼堂坐落在校园的东西中轴线上,正对着、前方依次是中央喷泉、略微隆起的正方形绿化草地、花坛,尽头以旧时的主图书馆收尾;左右则坐落着新图书馆和校园商店。这算是我熟悉的地盘,尤其在经历了地理课的一学期后。架露营椅的几周,我充分盘点过每棵树的树荫覆盖,最终选定了书店、礼堂角的小斜坡。这会儿也就靠着同一树干坐下去,照例合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待浑身泄了劲儿,再重新挺起身板、眼皮也轻松了。我看向礼堂的正门,只见一些成员在进进出出搬些纸板箱子。一个人物背对着我,站在升旗台的台阶边:她双臂也不揣着掖着,就那么自然下垂到腿边,大一号帽衫的下摆百无聊赖地随微风起伏,显出主人同样的慵懒。可她分明在人群中显得唐突,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正前方,像是铁了心要研究出来那橡木大门百年以来的斑驳印记。我从她脚踝耷拉下来的绒线袜认出是Flora,便撑起身来走过去。
“今天也打算吓倒哪里的小女孩吗?”隔着旗杆,我搭话道。
她转过头来,仍是那副惺忪的眼神,却在四下环顾的片刻映出阳光的透亮。
“什么?”她看过来,随即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说,你在这里站着是打算吓倒谁吗?”
“那是什么意思?”她眼睛眯紧了皱起眉头。
“哈——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你在做什么呢?”
她摩挲着刘海的分叉,重新面朝礼堂大门。
“在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是说要跟进一下筹备吗。”
我忽然有点过意不去:Flora哪里知道部长的意图。
“那根据你的仔细观察,哪里缺人手吗?”
“还没看出来。”
也是,我寻思即便是农夫也不会和自家稻草人生出交流的热情。我迎着几人走上近前,打听起准备的情况。
“说是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提前搬一些矿泉水和小零食的箱子。另外有几个确认的电话需要打。”我将问来的情报告诉自己导师。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们也去搬吧。”
俩人加入到其他成员的阵列,从转运的高尔夫球车上搬走各式箱包,一齐堆到舞台的准备室去。这是相当机械的工作,唯一考验的技术便是如何在昏暗的厅堂内、两人配合着上下绒布台阶。我提着一边的把手走在前面,她双手缩在袖口里提着另一边、紧跟在后。我提议她不如去看看电话联络的组情况如何,反正一个人很快就搬完了。我措辞得很小心,免得她觉得是多么刻意的形式主义。她大概没想那么多,说懒得动,“来都来了”,还是和我一前一后地走台阶。掌握这流程的精髓后,我想着聊点天,昨天拜访Steve家的事情就排上了用场。
“导师知道Steve的萨克斯演奏吗?”
“听过一次。”
沉静。绒布地板将脚步声也吞噬了。我一下后悔选了和饮食文化毫无关联的话题。
“你觉得吹得怎么样,能形容一下吗?我还没听过呢。”
她想了一会儿,道:“挺好的。我挺喜欢爵士。”
我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
“喔,你喜欢爵士乐?喜欢爵士乐的哪里?”
“我也说不好。就是电影里用作背景音乐的时候,觉得很浪漫。”
“へぇ——那你知道不,关于爵士乐的起源?有人传说那是从红灯区里生出来的音乐。就是说楼上在做红灯区的事情,但大堂里面却弹着这种悠闲调子。实在想象不出来是什么画面,最主要,演奏者得摆出什么表情好......”
“嗯,”她犹豫地应着。
我害怕是红灯区的故事太过唐突,小心地侧头探寻她的表情。她只是半发呆地朝舞台投去视线。
“怎么了吗?”
“就觉得大家好忙啊。职发部长也是。”
“是累了吗?”
“没啊。我就是说,看起来还挺乐在其中的。”
“毕竟是在为春节做准备。”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却不再开口了。
这样来回几趟后,高尔夫车的货架空了出来。俩人靠在车架上,负责人样子的男生便小跑过来致谢,说接下来没别的事情了,不如早点回家盘一些小零食,为明天做准备。我问明天有什么活动,那人便面露疑惑地审视了我——连累了Flora一起,宣布说明天早上是国内时间的春晚直播。我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这个日子。紧接着,想起不久前和Ava做一起看春晚的约定,难免有些不安定。我猜想在这个节骨眼上,Ava当然无意去遵守什么;甚至对她来说,那充其量是一时兴起的提议,更是随心情而定的一类。无论她的意图,约定总是给约定人某种期待,而我这边的半份尚未散去。我决定再等等消息,哪怕告吹也不会有多大损失——看春晚直播又不是多么厚重的家族传统。
可我不想一个人呆着。今天没有其他安排了,稍后就要清闲下来;人在等待的时候生怕清闲。
“找家下午茶坐坐吗,导师?”我向身侧的同伴询问。
“别叫我导师了行不?不是说了吗,我没什么资历。”她双手揣进帽衫口袋里,不看过来,语调里细微的埋怨也不像是朝着任何人。
“那下午茶呢?”
“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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