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两周一次的支教,Ava看来请假了,没准儿是直接退出也说不准。从结果上,准备内容变得吃力不少。“加分志愿”的女生依旧是带着最热心的表情,承担最少的活;唯有我和地理生两人任劳任怨。他们问我知不知道Ava怎么了,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上次的对话使她产生了戒备,所以才在分别时显得疏远;可按理说是不应该的,Ava不可能是因他人影响而改变自己行动轨迹的人。无论如何,我们第二次走进教室的时候,学生们都叽叽喳喳地好奇另一个姐姐的去向。我只好敷衍他们说是去考试了。孩子们一听到“考试”的字眼立刻一脸沉重,就好像这是他们认知中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苦难。可三人一开始续着讲起上次的课件,台下又重新聒噪个不停,两周前那股怕生的劲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Ava的缺席使我有些静不下心来。休息的空档,我想问问她怎么了,却想起没有她邮箱以外的联络方式。这是当时有意而为之的:一来,不想让她觉得我迫不及待要从她那里拿到什么个人信息,跟新生会搭讪似的;二来,我也享受因场合和契机自然发生的相遇。就如这阿姆斯特朗小学,班上的孩子们连手机都没有,却清楚地知道明天也能见到身边的伙伴,不用谁主动去约定,更不存在拒绝和挑剔。这是多么简约又幸福的联系。可我着实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上面栽跟头。
“这样也好,”我锁了手机放回兜里,心想:“和当地学生一起给社区做贡献才是初心,今天就好好体验一下。”不过小学生是不在乎我的决心的,该闹腾仍是闹腾。尤其是小胖子Gabriel,毅然决然要用新搜罗出的问题搞晕我。诸如“讲讲开车是怎么样的”,“你见过熊猫吗”,也有“地震的时候掉到地缝下面怎么办”这种还算和课程沾点边的。我尽量把后者挑出来,在所能及的范围内解答他。这还算什么系统性授课,分明是杂谈会。
总算是熬过了近两个小时,我是一分钟都不想多逗留,打了招呼直奔门口。根据上次的经验,这回我特地没有骑车,免得陪Ava走个一公里还得返程取。站在校门口,后悔也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沿着住宅街走回学校。唯有天气和上次一般好,在树荫下穿行一会儿,起码肌肤的感触是舒坦的,我又考虑起和Ava的交谈。为了鼓励本校生准备期末考试,秋季学期的这第二节支教课也是该学期的最后一课,转到春天继续,最近几个月恐怕都不会见到她了。
我沉浸在略微遗憾的个人情绪里。人在情绪里的时候会掌握这样一某虚假的主导权:即天大地大唯自己的事情最大,只要一刻心情不好,这街上的任何事情都是与我无关的,别想碍着我。如此一想,连街景都像是为我一个人服务的了,是我故事的背景板。而此时就从这背景板的街角,侵入了一个穿着紫色背心、耐克球鞋,扎“骇人”长发绺的高个儿黑人。他脖子上挂的BEATS头戴式耳机外放出嘈杂的音乐,使他一边跟着扭动身体,一边吹出口哨来。他动感有活力,算是缩影了洛杉矶潮流文化的一块碎片,但此时我只觉得他是在糟蹋这阴郁。
我自顾自往前走,和他迎着错开了,谁想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往路边啐了口唾沫,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傻缺玩意”。我先是一愣,污秽的东西进了耳朵里却没产生意义。四下环顾,很快发现这人就是冲着我说的。我下意识地两手摊开,朝他背影说道:“老兄,这可不合适。”他依然晃动着躯体悠然自得地走着,一点反应没有,不一会儿消失在另一头的转角。我意识到在暗自庆幸他无意回来对峙,这样的街道上孤立无援,天知道他兜里装了些什么物件。可立马我又痛恨起自己息事宁人的念头:这口唾沫就差飞到脸上了,于情于理都应该生个气,龙应台女士是这么教的,在国内和自己人都要生的起气,到了外面怎么不得更能拉下脸吗?我羞愧难当,被陌生人羞辱末了,还要挨心里的教训。
再者,使我震惊的是此人装束之平常,就像是街道上任何普通市民一样;非要说的话,他甚至是在相对富裕的那端。这样的人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念头化身成狂吠的狗,我当然不可能、也不期望理解。我只觉得像是被猛地摇醒了一般,重新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站在一座云龙混杂的城市脚下。它不只孕育了Jerry那样的老好人,也说不准何时就猛地释放出无差别的恶意,能轻而易举地击碎任何幻象;什么个人奋斗、心路历程、家族期待,一瞬全都被化作须臾之物——散了、碎了,失去了意义。这种更加原始的、深层次的恐惧如洪水般袭来:今天,阳光明媚的街道上,我安然无恙;不可能总安然无恙的。
我愤恨起自己之外的、某种庞杂到难以抵抗的巨物来了。难以抵抗,但最起码,这愤恨绝不可以侵染到幻象的根基,只因那根基纯净得纤细,不留神就变了质,本来的原貌必将永久地消逝了。我只好强行不去想支教的事情,更不可能想Ava;我绕开了Jerry的小屋,愤愤走回了名为“大学”的人造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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