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牛羊的叫声渐渐小了,北燕牧民的营地中一片狼藉,几十具尸体横在草地上,火堆悄悄地熄灭了,掀翻的马奶酒混着鲜血,在嫩草的尖上悄然滑落……
顺德十年,青阳二月二十一日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午初二刻阳气炽盛
曌威殿
“儿臣拜见父皇。”一袭红袍的怡王跪在地上,对着茶桌前的曌帝行了个礼。
曌帝没有说话,只是对他扬了扬手,示意他起身。今日曌帝很怪,他穿了身窄袖狭袍,徐勇信、萧川和太子全都侧立在旁,表情古怪。
曌帝望了眼怡王,站起身,从腰间拔出宝剑。而他身旁的萧川神情依旧冷酷,唯一变换的只有目光。
从温和变成犀利,但只是一瞬。旋即身形一动,左手微扬,将一把出鞘的长剑扔给怡王。
周玉煦身手不凡,脚步不动,身子还在原地,但右手迅速一伸,在空中准确无误地抓住剑柄。动作果断而不拖沓,浑然天成行云流水。
“来。”
曌帝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了一个字。
周玉煦看了眼一旁侧立的太子,而后者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眼神之中似乎有默许的意思。周玉煦的心中有了点底,便毫不犹豫地直接动手。
他双手持剑,快步冲上去,挺身直刺。曌帝单手握剑,站在原地,侧身卸力,挑开直刺来的剑锋,随后悍然发起进攻。
曌帝的剑招刚猛异常,一招一式尽现杀机,可又有些许保守,始终突出一个“悍攻强守”。怡王的身形一直在变换,甚至闪到了曌帝身后,可即便如此,曌帝也没有丝毫慌乱。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用了几个简单的格挡和打偏,就化解了周玉煦犀利的剑招。
剑锋一直在两人身体周遭游走,两剑摩擦对砍所产生的火花让太子眼角一阵抽搐。
锵。
随着一声刺耳的声音响起,怡王手中的长剑飞了出去——曌帝用剑锋挑住他长剑的剑格,致使脱手。
“父皇神武。”怡王单膝跪地,朝着曌帝行礼。
“不错。”曌帝将宝剑收回鞘中,对着一侧的太子一摆手。周玉喆眉尖微挑,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道圣旨:
“皇诏曰:曌菁之战,不宜维长,于国无意,劳民伤财。今特命三皇子怡王,随左柱国叶三川赴菁议和。”
“儿臣领旨!”怡王慌忙叩首。
太子将圣旨递给周玉煦,收回手,脸还是那样木着。但随着曌帝咳嗽一声后,他立即开口道:“明日启程,一会儿你回去跟怡王妃道个别,收拾下物什。”
谁也没有注意到,太子周玉喆的额头已经布出细汗,脸色也有些发白。
“臣弟明白。”
怡王恭敬的施个礼,撤步要走。他明白,自己如果再不走,就会被曌帝逮住,再让他发挥些余热,直到榨干他能出的最后一点力。
曌帝身旁的萧川和徐勇信只是默默地看着,就像是两尊色彩鲜艳的天王俑,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等会儿。”曌帝坐到茶案后,对着周玉煦招招手。与此同时,曌帝身旁的萧川俯下身,为他倒上一杯热茶。
曌帝端起茶杯,凌厉的目光对准周玉煦,而后者疾步走到曌帝身前,低着头,等待着曌帝的旨意。
“武艺尚可,此次入菁事宜,你要听叶三川的。”曌帝喝了口茶,目光对准不远处的太子,“要为我曌谋划到最大的利益。”
曌帝微微合眼:“记住,你们兄弟所有人的路,要跟着朕和太子走。”
怡王肩膀微垂,眼神有些躲闪,将头埋的深了些。
“周玉厚现在还在大理寺的死牢里,但他的吃喝,可不是按照死囚的形制来的。”曌帝似乎有些恼怒,这让太子和怡王心中都有些畏惧,怡王的手有些哆嗦。
曌帝抬眼望了眼不远的太子,又低下头看向茶案:“太子爷!”
“儿臣在。”太子连忙朝前走了两步,而曌帝不满地发出一声冷哼。
“他最近过得可好啊?”曌帝眼皮也没抬,语气已带着几丝不满。
太子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相反,音色清晰,带着些迫不及待:“尚能食,一日两餐,一餐食粟两碗。”
“哦。”曌帝回了一声,垂下眼皮看向茶杯。
午正阴阳交相
|午乃阴阳交相,抉择之意|
“这么长时间了,他倒是活的自在。”
曌帝的眼皮抬起,目光似金箭般射向太子身上,而后者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相反,腰杆倒是挺直了些。
曌帝的声音依旧沉闷,像是在斟酌要出口的每一个字:“你打点大理寺上下,将他供着,一日两餐,好吃,好喝,好招待。他除了一月前感了次风寒,一直没病没灾的。”
曌帝的目光突然变得狠辣,对着太子大喝道:“周玉喆!你可知罪!”
“儿臣何罪?”太子的腰杆依旧挺拔。
“违背皇命!”曌帝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然后立即怒喝。
太子皱起眉,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柔声道:“儿臣知罪。”
曌帝似乎愣了一下,旋即慢慢抬起手,对着太子和怡王挥了挥,道:“下去吧。”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曌帝将茶杯放在案上,一旁的萧川立即又为他斟满一杯,同时笑嘻嘻地说了句俏皮话,让曌帝高兴地乐了两声。
太子和怡王走出殿外,等候多时的太子妃立即用手捻捻太子宽大的黄袍的袍袖——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一点墨滴。
太子妃剜了眼太子,递给他一件白狐狸毛大氅,太子笑盈盈的披上,牵着太子妃的手快步离去。
一队行色匆匆的宫女们突然走上玉阶,她们手中捧着香茶和各色吃食,疾步走进殿内——此刻曌帝该进膳了。
让怡王印象最深的,是却才曌帝和太子的谈话。
整个天下,还没有人敢这么和曌帝理直气壮地对话呢,即使是被曌帝视为掌上明珠的周玉明也不行。可今日,怡王算是开了眼界。
雷霆之怒,太子只是淡淡的一句“儿臣知罪”就算过去了。曌帝既没有继续发作,也没有给太子定什么罪。
许是因为太孙?怡王皱起眉头。不该,这绝不应该,二哥、四弟都有了孩子,就连常年在外的周玉明,也跟一个未过门的媳妇有了子嗣——平时曌帝最喜爱的,可是这个孩子。
一碗水要端平,可不容易。
怡王皱起眉,自己的大哥早已不是当年了,此时的太子爷,可以说就已经是皇上了。朝廷的大小事宜,基本都是太子做主,曌帝现在就只是在后宫享受。
“啧。”怡王松开眉头,决定要去探探太子的口风。他想要知道太子希望他怎么和菁人谈。
皇宫太子宫
朱红色的宫墙上趴着一只乌圆,阳光在它黑色的毛针上,散发着点点金光,而乌圆琥珀般的瞳子投着贪婪,它望着远处的几只鸟笼舔了舔上唇。
“快快快,赶紧把这猫弄走,别再伤到殿下的俊鸟。”一个小太监站在宫墙脚下,招呼几名太监过来。
“哎呦,小心着点,那可是荥王妃的小汤圆儿。”“都是主子,多加小心吧。”
几名太监嘀咕着,想要将那只碍事的乌圆赶走。
“大哥!”
脚步声响,怡王大剌剌地迈入院中,全无冒犯兄长的顾及。
捧着手炉的太子此刻正在一只鸟笼前逗鸟,笼中的夹钵左跳右跳,不住的叽叫,而太子手上的细竹枝却没有停歇,依旧在挑逗着它。
太子听见喊声,转过头来,见到是怡王,便轻声的笑道:“哦,是三弟啊。来,坐。”
两人在院子的竹椅上坐下,一侧的宫女立即奉上热茶。
“三弟来此可有事儿干?”太子转头看向怡王,目光锋锐如尖锥刺来,将怡王看了个通透。
怡王干笑一声,正要说话。可这时,披着狐裘大氅的太子妃快步走过来,递给太子一道奏折:“叶三川又上奏了。”
太子从太子妃手中接过奏折,毫不顾及怡王在场,打开便看。
叶三川的身份,除了银青光禄大夫、左柱国之外,还有一个太子宾客的头衔。这正是曌帝授意的,而牛鸿哲、李烨霖等人也和太子走的越来越近了。
虽则如今太子大事要问曌帝,可从这些幕僚职衔的安排,仍可略窥彀中玄妙一二。
曌帝是看准了周玉喆,太子之位绝不会变,大曌的皇位,太子已经坐稳了。
一想到这儿,怡王心头不免升起一阵寒意。
太子合上折子,不耐烦的摇摇头:“哼,这个叶三川,真是不让人消停。你还不能惹急了他,要不然,今日参皇上,明日参娘娘,后日焚表参玉皇。”
太子妃轻笑一声,又道:“乌儿噶使者说,他们部落遭了兵乱,想要取消明年对我朝的供奉。”
“不成。”太子端起茶杯,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大曌的狗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告诉他,供奉可以减,但决不能没有。”
太子主要到了怡王的尴尬,便快语道:“三弟,有话快说,我这儿折子多。”
怡王摸摸下巴,试探着问道:“大哥,父皇叫我入菁和谈……”话还没说完,太子就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太子微微有些快意,对着怡王竖起两根指头:“其一,此去父皇说是议和,但我曌是具有巨大优势的,所以也不能叫议和,就算是给菁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其二,父皇的意思是尽可能要到东西多,但又不要伤了菁国的根本。”太子喝了口茶,将茶碗放下。
怡王有些不解,便问道:“这是为何?”
太子略一皱眉,对这个傻弟弟有些哭笑不得,这点事若是老二、老四、老六,那便是一点就透,可这个三弟,确实有些愚笨。
他略加思索,简短地答道:“天下,还不能少了菁国。”
他原本想要说的是,曌国,还离不开菁国。
“做人啊,不能跟鸟学,你该叫的时候叫,不该叫的时候就别叫。”太子盯着笼中的那只夹钵:“这点你该跟老四多学学,他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什么话?”
阳光下,太子的神情依旧悠闲,似乎被媚阳照的有些惬意。他嘴唇一动:“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太子突然笑了两声,笑意还未散去,他便补上一句:“适当的时候,言语中带上些六弟。”
怡王脸上的谄笑突然僵住,旋即顺着太子的目光慢慢地看向笼中的夹钵……
顺德十年,青阳三月一日
菁土,菁国灏午城,启正县
菁国戚容王府邸藩王府
未初二刻眛
小巷两边是破旧而古朴的长满青苔的临**民院落的院墙,有些院墙上还铺陈着密密麻麻绿油油的地锦藤蔓,在狭长的阴影下,赫然立着一名紫衫男子。
此人名叫叶三川,今年四十二岁,是曌国银青光禄大夫、左柱国。
此人生的剑眉星目,为人刚正不阿,常上书谏言。据曌帝估算,他在曌十年,共上表四千余书。
“菁国的藩王……呵,怕也只能这样了。”叶三川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一侧怡王的脸有些发红,他没有接茬,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菁国现在的皇上……是何烨熠还是温诀安?”
叶三川原本微笑的脸突然一僵,旋即将笑起来。贤王做事实在太狠辣了,菁国皇族除了那个幼子,其他男人都血溅当堂,一个也没活。
贤王下手的毒辣,却导致事情并没有像曌帝预想的方向发展,反而滑向另一个极端——那个幼子,因为经历了手足遭屠、父亲被掳、画楼大火等一系列的惊吓,竟然在半月前暴毙。
据说是吓得,但是也没准是曌国安插的内应下了个杀手。
幼子一死,何烨熠立即接手菁廷的大小事宜,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可这时,他遇到了一个不曾料想的强劲对手。
这人就是菁国公主——温诀安。
现如今,这两个人各把持菁廷的“半壁江山”,各国也渐渐撤兵——菁国根基犹在,他们讨不到什么便宜,与其花着银子做无用功,倒不如坐山观虎斗。
一想到这儿,叶三川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笑:“不是何烨熠,也不是温诀安,现在的菁帝……是列国。”
叶三川轻轻点了一句,然后转过脸去:“走,去会会这个参谈的温诀安。”
怡王嗯了一声,轻快地跟上叶三川的步伐。
“怡王殿下,请。”藩王府前的仆人拱手道。
周玉煦一抬手,信步走进王府,身后的叶三川眉头微皱,颌下的短髯迎风而动。
未初日中而昃
温诀安站在藩王府大堂的正中,手里拿着把长剑,神态自若。怡王站在她的对面,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若是在菁帝被掳之前,温诀安会怯生生地看着周玉煦,眼神中充满戒备。可如今,她绝不允许自己这样。
“怡王爷,请吧。”面容憔悴的戚容王伸出手臂,想要让众人移步到方桌前会谈。
一侧的叶三川双手一拱,徐徐开口道:“戚容王,我以为还是不必了,都是为了两国交好,我便先僭越了。”
他伸出手指,缓缓滑过眉尖:“我曌要菁拨城十座,四时朝贡,奉节礼拜悦,岁供三万白银,对我曌称臣……”
温诀安双目突睁,立即截口道:“绝不可能!我菁雄兵百万,岂能对你曌称臣!”
一旁的怡王立即开口道:“你菁现如今内忧外患,税收繁重,兵饷怕是都不够了吧?我曌的强兵可就在城下,要你十五城不过分吧?我们对这城池可没提要求……”
怡王这两句话连拉带打,既说清利害,又抛出甜头,让任何人都不忍拒绝。
温诀安却不领情,剑鞘一顿:“你们打劫还要立名目?此刻,曌国的北疆怕是见不得我菁的朵兰三卫吧?”
朵兰三卫又称兀良戈三卫,是菁国设置的三个羁縻卫所。三十年前,突厥四大部落被菁军击溃,随后铁木哥斡敕斤的后裔寮王阿札仕里遣使降菁,菁朝遂分其为三卫。
朵兰三卫战绩卓越,将士骁勇,在菁三十年未有败绩,是菁朝为数不多的精锐骑兵。温诀安言语之间锋芒毕露,有意提起朵兰三卫,想要凭借这些骑兵震慑住眼前的两个曌人。
不料叶三川神情突然一变:“哼,朵兰三卫……我听闻,劫菁帝时,贤王爷手下就有五十名朵兰三卫,如此可见,确实骁勇。”
菁帝被掳,这是菁国的奇耻大辱,如叶三川所料,温诀安大为恼怒。她的脸腾地变红,瞪大眼睛,随后剑欲出鞘。
“我以为……可以应承下来。”戚容王佝偻着背,突然冒出这句话。
这句话才脱口,满堂的众人皆愣了一瞬。谁也没想到,这个年近古稀的戚容王竟然临时倒戈,向着曌国说话。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为之一愣,然后随之响起的就是一声爆喝:“王八蛋!”
温诀安愤怒到了极点,当即开口怒骂道:“戚容王!你枉费我父皇对你的一片赤诚,你竟敢如此……”
“戚容王果然是大家风范,那就这样!我等立刻拟订章程!”怡王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慌忙抢嘴道。
“章程这就有!”叶三川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布。
在这短短一刹那的时间里,胜负已定。叶三川和怡王紧紧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空档,将温诀安打了个措手不及。
温诀安愣住了,这就是个局,是人为利益所做的大局。戚容王是感觉出菁国百废的颓势,想要趁机攀上曌国的这个高枝。
她瞪着眼看向戚容王,后者昂首伸眉,手中捋着垂到胸口的花白长髯,眉上那两撇长长的眉毛,似乎在嘲笑她的无能。
在温诀安的眼中,叶三川和怡王的脸何其狰狞,简直就是两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猛虎!但与一直和她感情深厚的贤王比起来,他们要逊色千百倍。
“温公主,请吧。”顷刻之间,叶三川已将绢布铺好,就等温诀安手中的玉玺盖上了。
怡王看了眼堂外的院长里,那里,一群如狼似虎的菁军正在瞪着眼,而他们之间赫然挺立着一名将军。
这人是徐勇信的副将,甘建业。
他是被特派来保护怡王和叶三川的安全的,眼下面对菁军如尖刀一般的仇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全无被群狼盯住的惊惧。
“哼。”
温诀安不满的冷哼了一声,从蹀躞带间解下一枚被黄绢包着的蟠龙金印——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做对菁国最有利的打算。
和曌国正面对战,菁国还是很吃力的。从菁帝被掳开始的短短几十日,菁国已经丧失的大片土地,眼下菁国最需要的,是休息。
望着案上的绢布,温诀安按下金印——她甚至没看清绢布上的内容,但只要能让菁国再修养一段时间,送出十座城池,也值了。
温诀安叹息一声,扭过脸,恶狠狠地望向一侧的戚容王。后者扭动脖子,一脸谄媚地对着叶三川点头哈腰,毫不理会温诀安要杀人的目光。
怡王收起桌子上的黄绢,得意地在叶三川眼前晃晃,然后收回袖中,快步走出殿外。叶三川眯起眼,随后疾步跟了上去。
“儒雅而不失凌厉,身如修竹,腹有诗书。”温诀安盯着叶三川的目光一闪,叹息道:“若是菁人,该有多好。”
她妙目一转,看向一旁的戚容王,对着院中的军士们大喝道:“把他给我捆了!”
可那些军士没没有丝毫动弹,好像泥塑木雕似的,毫不理会温诀安的发令。
“公主,本王看你年轻,也就告诉你一件事。”戚容王缓缓地开口了,他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嗓音并没有改变,透过他那关怀备至的腔调可以看出冷淡的、甚至是讥讽的意味。
“离开皇宫,你什么都不是。天子?哼,也只不过是皇都一刺史罢了。”
温诀安一愣,手中突然发力,将红丝绳缠的剑柄握至吱吱作响……
顺德十年,曌菁使者于菁国灏午城启正县的藩王府签订条约,菁国应曌国要求,拨城十座,岁供三万白银,四季奉节祝拜称臣。史称“启正和约”。
顺德十年,青阳三月一日
曌国北疆葛赫草原格儿河
未正阳向幽协洽
曌军大营
微风拂动几根嫩草,草尖直指东方喧嚣的大营,此时青草长势正猛,一场大雨过后便窜高不少——这时的青草已经没足了。
“让开让开!”
几名夜不收骑着战马冲出军营,他们身穿扎甲,腰佩长刀,斜挎弓囊,马鞍上横着根缨枪,铁盔上的雉尾彰显着他们在军中的地位。
随着那几名夜不收扬长而去,又有四名把守营门的士兵走过去,将拒马搬回原处。
大帐之中,熊熊燃烧的炭火上煮着奶茶,泛着一层层的白沫。
“他妈的!”赵业辰在军帐内来回踱步,对着一旁坐着的杨泽怒道:“他让你回来,你就回来了?你他娘的就不敢跟上头干一架!”
“上头是关骧关将军!你行你上啊!我是借不到人马了。”杨泽忙不迭的还嘴道:“你问问王爷,他敢跟关将军炸刺吗?”
赵业辰一瞪眼:“怎么不敢?整个军营谁最大?”
一旁坐在胡床上周玉明叹了口气,看着手上戴的雕花扳指,他回骂道:“滚到阎王爷哪里去问问谁是最大!”
赵业辰抿抿嘴,悻悻地低下头。周玉明眯起眼,有些颓然:“要不得兵拉倒,缺了酱牛肉我还吃不了一顿饭了?”
这段时间以来,依踄军和他们大大小小交战了五六次,依踄军三次败退,但由于对方全是例行骚扰的轻骑,并未斩杀多数依踄军。
直到五日前,关靖军连同虎豹骑已将依踄军逼退到格儿河北部。昨日在河东,关靖军巡逻的卫队发现依踄军重骑,被杀的措手不及,死伤三十余名军士。
明日必须要和依踄军决战了。不然,粮草和士气还有许多事宜,就都跟不上了。
周玉明摸摸嘴角长出的胡须,脑中思虑的细节变得更多。就在这时,帐外有人突然高声道:“崔鼎请罪!”
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喊,将周玉明从深深的思虑中拽出。
崔鼎单腿半跪在帐外,浑身湿漉漉的不及擦拭,衣衫上滴落的水滴将原本干燥的土地洇的湿润瘫软。
赵业辰张张嘴,又合上了,一旁的关汉白和杨泽全都变了神色。
一时间,帐内气氛凝重如水银,每个成员都轻手轻脚,不敢作声,生怕惹恼那位脸色不悦的王爷。
三名将领十分迫切的想要知道崔鼎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崔鼎是贤王的人,在这里,只有贤王才能开口询问。他不开口,没人敢出声。
“怎么回事?”身为贤王的周玉明终于开口了。
周玉明将手搭在腰间的环首刀上,眉头深深皱起,他现在满腹心思都在依踄军上,根本没心思再去管辖其他事务,而恰巧就在此刻,崔鼎又出事了。
半个时辰前
格儿河南
一条白丝带似的河水蜷曲在绿色的草原上,河水静悄悄地流淌,闪动着粼粼的水光,就好似闪动着明亮的眼波,凝视着这广阔且饱满生机的草原。
这里是格儿河,河流不深,只能到战马的膝盖处,河也不宽,好似玉明城内的小水渠。
远处,一队骑兵正在慢悠悠地巡视四周。他们是关靖军派出来巡逻的轻骑。为首的那名将军,身穿一套价格不菲的龟背龙鳞甲,腰间别着双锤,手里提着根木柄长矛。
是崔鼎。
他身上黑色的甲片被太阳照着,发出不太刺眼的微光,座下的那匹黑色战马正在时不时的打着响鼻,使崔鼎不得不伸手轻拍它的脖颈,以示安抚。
“将军!”一名目力极好的什长突然大喊。
崔鼎顺着他的指头看去,却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名骑着栗马的汉子。
这个汉子身穿胡服,腰佩弯刀,手里提着把大弓——是北燕探子。
崔鼎立即对身后的士兵们做个手势,骑兵们分成两队,迅速朝着那名北燕骑兵猛扑过去。
正当两队骑兵驱马逼近的时刻,那名北燕骑兵也发现了他们,但他没有驱马奔逃,而是拈弓拉箭,对准了骑兵队伍中的一名年轻伍长。
嗖。
只听一声弓弦响,那名伍长被两尺长的柳叶箭射中没有盔甲保护的脖颈,霎时跌下马去。
征战多年的关靖军们立即反应过来,那名北燕骑兵拿的大弓是聆弓。
北燕的弓是小弓轻箭,射程较远,而且可以连续射击,但是聆国的弓是大弓重箭,威力很大,但是射程较近,不适合连发,讲究的是“抵近而发”,被打中不死也重伤。
崔鼎眯起眼,意识到这个骑兵的棘手,迅速组织士兵们形成突击队形,加快速度朝那名北燕骑兵猛扑过去。
而此刻,那名北燕骑兵才扬起马鞭,驱马奔逃。崔鼎怒火中烧,死命抽打着座下战马,尽力拉近自己和北燕骑兵的距离。
前方的北燕人似乎并没有多慌乱,而是再次从马鞍后悬挂的箭囊里抽出一根铁箭,然后双手离开缰绳,扭过身子,“胡乱”放了一箭。
之所以说是“胡乱”,这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瞄,转身的同时就松开弓弦,那只长箭破空而去,却不偏不倚的射中一名士兵的胸膛。
噗通一声,那名士兵摔下马去,幸好胸膛处的甲片够厚,抗住了这一箭,箭簇没有射进皮肉,但弓箭的力量致使他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
正在崔鼎和一些士兵回头去看那个倒霉蛋的时候,弓弦又响了,等崔鼎回过头去时,发现又有一名士兵落马。
只不过这名士兵没有刚才那人的好运气,落地的同时发出了咔嚓一声——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胳膊的骨头断了。
百发百中!
崔鼎面色一凛,抄出手弩,无论这个骑兵到底有没有百步穿杨的技艺,都不能再让他猖獗下去了。他用长矛的矛杆抽打马臀提速,迅速接近。
前方的北燕人好像在跟他们绕圈子,一会儿朝东,一会儿向西,让关靖军们无法准确的射中他,数支箭都镶进了草地里。
很快,北燕人的战马似乎有些累了,正在缓缓减速,几名关靖军趁机驱马冲了上去。
一名士兵用一根长矛冲北燕人捅过去。北燕人用腋窝一夹矛杆,左手取箭顶着他面门猛刺,直接刺了个血花四溅。
这时另外一个士兵也驱马贴过来,北燕人把箭扔开,俯身把靴子里的小刀拔出,狠狠楔入他的眼窝里。那士兵惨叫一声,被他一把推下飞驰的战马马背。
北燕人毫不停留,他再次转身拉弓,而这次,瞄准的是崔鼎。
嗖。
马背上的崔鼎突然感觉到一阵杀气。他急忙缩头,一根长箭擦着折耳盔飞过。他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弩,可什么也没有射中。
北燕人似乎有些惊讶,但他并没有过多的浪费时间,而是一震弓弦,一箭射在了崔鼎胸前。
崔鼎铠甲的胸板防御力很好,箭簇并没有射进去,但弓箭的力量迫使他摔下马,他眼前一黑,只听见沉闷的咔嗒声,然后是哗啦的水声。
在大脑昏聩前,崔鼎听见了一声大喊。
“我!柳三箭!”
崔鼎被救上岸,趴着大口大口吐着河水,面色铁青。远处的一声马嘶,使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谁都没想到,十拿九稳的一次追捕,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刚才那一场追捕纵使是精彩无比,但是对曌军来说又毫无意义。
“有点意思……”
沉默了许久,周玉明终于开口了。他的眉角高高挑起,似乎对这次崔鼎的失误有些惊讶,当其目光转到帐外时,他的眉头舒展开了。
“先去把衣服盔甲换了。”周玉明没有太过恼怒,相反,他此刻的心情十分平静。“一会儿进来商议战事。”
一个小小的北燕骑兵罢了,纵使是勇冠三军又能怎样?两军阵前,也不过是多杀几个人罢了,十个刀斧手就能让他化作烂泥。
骑射再好,对手一多,就是个死。
周玉明望了眼崔鼎,见他还不退去,便再次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换了湿衣,进来商议。”
崔鼎面容一肃,拱手退下。帐内的关汉白、赵业辰和杨泽面面厮觑,这事儿若是摊在他们任何一人的头上,免不了周玉明的一通臭骂,而对崔鼎只是淡淡的一句“换了湿衣,进来商议”。
他们不免对周玉明的“判决”有些异议,可又不敢发作。
处置完了崔鼎,周玉明站起身,走到那张放着地图的长案前。他用力敲敲案角,开口询问道:“明日我想与依踄军决战,你们把自己想的作战方法说说。”
未日西斜
周玉明在大帐中仔细审视木制的地形图。三位将领,一言不发地站在他的身后。大帐里,静得出奇,更显出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
关汉白看了眼赵业辰,率先开口道:“末将以为,此次悍疆的战略目的,一是击退北燕,二是让草原上的部落臣服于我朝,以达到一劳永逸的目的。”
“如果想要一举歼灭北燕的依踄军,显然不大可能,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击退。”
关汉白的这番话已经将他的看法挑明,他认为曌军不应该再在依踄军身上浪费时间,既然击退了,那就算了。
周玉明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心中的想法依旧坚定。
他随即开口:“前朝哀和,马匹损失不计其数,为大规模培养骑兵所用战马,哀和末年,设置群牧监,六年更置群牧监于滁州设太仆寺,并始制定了养马之法。”
“从此,民间开始养马。经哀和、顺德两朝牧养孳息,到了顺德七年的时候,马匹已经达到了一百七十余万匹。”
周玉明摸摸颌下的短髯:“这些年北燕没少骚扰北疆,若是将北燕的气焰打下去,马匹年增率还能长长。”
他看了眼脚上的乌皮靴,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一枚口檀。
“嗯,不行,关将军给我们派了五千多人马前来,在正面对敌的地方,怎么能放了他们呢。这回不是要与麻努格儿打个平手,也不是要他们攻不动,而是要一举消灭他们!”
关汉白刚要答话,赵业辰却抢先了。这次出兵,完全就是周玉明自己想要灭灭北燕的威风。
虽然明面上冠冕堂皇,但周玉明找的确实是一个让人无可反驳的借口。
没有人能够反驳。
关汉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贤王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赵业辰相对圆滑一点,想来也是跟王午哲学的,直接顺着贤王的话说。
“王爷,末将自从中箭之后,再没上过阵。现在,末将伤也好了,忠心还在。末将愿向王爷请缨,去打这一仗,再给王爷立一份功劳。”
杨泽这么一说,关汉白更不知该怎么说好了,可是,周玉明也没有立刻答复。
他认为杨泽在领兵的方面还是要照其他人薄弱许多。现在,大敌当前,把杨泽派到前线上,他靠得住吗?
可是,周玉明转念又一想,杨泽主动请战,硬是不准,也不大合适,好在,军中的主心骨是关汉白等人,就借此机会考察一下杨泽的能力也好,想到这儿周玉明说话了:
“嗯,你想打仗,这是好事,这样吧,你,还有赵业辰,带着两千轻骑,去格儿河周遭巡视。不过,万事都要听从赵业辰的指挥。”
“喏!”
杨泽和赵业辰同时行礼领了军令,可这么一来,可把杨泽给难为住了。带兵打仗,最忌讳的,就是有比自己官大的人当监军。
杨泽脸上泛出一阵幸福而又兴奋的红光,又喜又愁。
要知道,赵业辰可是虎骑的将军。整个葛赫草原,虎豹骑最大的官儿就是他了。
关汉白是个都尉,这便不消说了。崔鼎、杨泽都是空衔儿,周玉明给他们兵马,他们才有兵马。王午哲虽然与赵业辰同级,但论上面最信任的,还得是赵业辰。
此刻周玉明一门心思都在如何用兵上,杨泽的这些难处,周玉明确实没仔细想。
听杨泽也接了腔,便随着说道:“嗯,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过,打仗的事,千变万化,全要随机应变,明日开战,各位还要仔细。”
顺德十年,青阳三月二日
葛赫草原格儿河
午日正敦牂
烈日当空,草尖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草原上特有的阵风刮过,似乎还夹带着牛羊留下的腥膻的气味。
一大片骑兵立在河岸远处,阳光照在在他们的铠甲上,眩晕刺目。
周玉明打马来到河岸前沿,一手按着冰凉的刀柄,手搭凉棚,观察着河对岸敌军的布防,但见麻努格儿的军队依山傍水下寨,鹿砦壕沟,遍布阵前,把整个军阵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
周玉明不由得赞叹一声:“嗯,这个麻努格儿果然厉害!”
就在这时,麻努格儿在一群将领护卫下,打马来到河岸,他没见过周玉明,但从护卫如云的气势中,从人群中那位青年汉子那非凡的气度中,已经猜出这必定是周玉明了。
他独眼一眯,便在马上拱手施礼道:“小王爷近来可好?”
此时,正当枯水季节,周玉明与麻努格儿隔河相对,距离只有七八丈远。周玉明身后的将领们,手心里都快攥出水来了。周玉明却十分镇定,冷冰冰地对麻努格儿喝道:
“汝头若不掉,我夜不能寐!”
麻努格儿大怒,把手一摆,他身后的弓弩手乱箭齐发,向周玉明射来。杨泽等将早就挥舞手中兵器,挡住了弩箭。周玉明勃然大怒,“哪个将军出战?”
话音刚落,身后闪出来一将,大声喊道:“末将愿打头阵!”
周玉明一看,不是别人,是关靖军都尉关汉白。他身穿锁子甲,手持一柄掩月刀,头盔上的白缨随风飘动。
关汉白冲他点了点头,关汉白大喊一声,跃马挥刀已经闯过河岸,他的身后,五十多名将士,都赤膊了上身,飞马追了上去。这帮如狼似虎的勇士,像发了疯似的,一眨眼功夫,就冲进了敌阵。
周玉明忙命杨泽:“组织弓箭手放箭掩护!”杨泽慌忙一喊,却不及崔鼎的动作快。
周玉明没时间顾及其他人,只是举目望去,迫切地想要看到麻努格儿人头落地。
那边麻努格儿也急急地组织人力反扑。霎时间,河两岸鼓声阵阵,呐喊助威声、刀剑碰击声,人喊马嘶声,受伤者的喊叫声,混在一起,喊声一片,惨烈异常。
关汉白是不可多得的猛将,今日一出阵,就锐不可挡。他身后的五十多名赤膊大汉,也是和他一样,一冲入敌阵,就杀红了眼,把麻努格儿的一百多名卫士,杀得鬼哭狼嚎,溃不成军。
“王爷!末将请命出战!”
赵业辰的话刚刚说完,就听对岸敌兵的锣声震天响起,求救的号角呜呜咽咽,麻努格儿的中军大营,一片混乱。又见一面写着“关靖”二字的大旗从山后闪现出来。
崔鼎率领四千精锐骑兵,风驰电掣般地杀了出来。他们见人就砍,见帐就烧,一时间,浓烟滚滚,血肉横飞。
周玉明精神陡然一振,大声下令:“赵业辰!王午哲!速率你部人马,猛冲麻努格儿的前军中营,占领河岸!”
随着曌军两大主力投入战斗,形势急转直下。麻努格儿的军队,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强敌,纷纷败退下去。格儿河两岸,已经完全被曌军占领了。
“全军出击!谁拿到麻努格儿的人头,赏金千两!”马背上的周玉明举刀大喊,座下的碧骢驹兴奋地打着响鼻,在敌阵中来回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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