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抬起帘布,踏入酒馆
酒馆里闷热至极,像是能把生鸡蛋闷熟。一股子汗臭味铺面而来,令人窒息。小小的木头房子挤满了人,光着膀子的大汉开着粗俗的玩笑,人人都在大吼大叫,模样堪比最喧哗的菜市场。
“嘿!小娘皮,这里可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赶快回家生孩子去吧”
一个光头男人吹着口哨,露骨的做出顶胯动作,脸上泛滥着咸湿的表情,气氛活跃起来,酒馆顿时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修皱皱好看的眉头,虽然知道他们只敢动动嘴,但像这种形式的引人瞩目总归是令人不愉快的。
一连七天的旅途几乎磨掉了她所有耐心。
她疯狂怀念着总部的靶场和风,挥汗如雨的锻炼,还有那只被刚她砍了三百刀的崭新的训练人偶
身为尊贵的格里高利圣骑士,即便是执行任务,也应该在魔物森林执行巨型生物的猎杀计划,而不是陪一个乡下神甫一起玩运送任务道具的过家家。
环境令人烦躁,旅途令人烦躁,还有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的任务对象和本笃城潮湿的风。
“该死,最近没一件好事情!”
无可奈何的是,这是修第一次单独出任务。
在骑士团,独自一人完成任务被视做独当一面的证明。如果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会被当成需要妈妈喂食的小鸡仔。虽然不会有过于严苛的惩罚,但团员们的无声嘲笑比惩罚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
“尊敬的女士,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老板是个壮硕的大胡子,用胸肌夹持着装着酒的木杯来回搬运,杂乱卷曲的胡子与胸毛上沾着晃出的啤酒沫,看来忙碌异常。
“我找埃尔文。”
“谁?”
老板忙着派发酒杯,似乎没有能够听清,她只得耐着性子再重复一遍:
“我找埃尔文,埃尔文神甫。”
老板努努嘴,用眼神示意。
修这才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个皮肤苍白,带着阴冷味道的黑袍青年,一言不发,一口一口呷着啤酒。大概因为看起来不好相处,他的对面位置是空着的。
修走上前,在他对面站定。
“你就是埃尔文?”
“……”
“我是荣光骑士团的修.哥瑞安。”
“……”
那人没有理会她,自顾自低头抿着酒,像是在感受泡沫在口中破裂的触感。
“埃尔文先生,我知道汉斯主教去世了你很难过……但,人总要向前看。”
像是话语从耳朵传递到大脑存在半分钟延迟,隔了很久,那人才终于开口:“嘛,倒也没有感觉特别难过。”
他说着,吸了一口酒水上的浮沫,有泡沫沾到脸上,浑然不在意的拿教士袍擦掉。
“查理!”他唤来酒馆老板“给她来一杯,算我头上。”
修无可奈何坐下,拿到酒杯,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
液体的味道像是掺了酒和水的醋,带着木杯浓重的沥青味。
难以下咽。
“埃尔文先生,汉斯主教的遗书,指定了你来送遗土,你应该是知道的。”
正教信奉大地女神依米尔——让亡者赤裸着身体被大地包裹,是正教历来的传统。
死者在埋葬之后,他的肉身会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化作泥土。所以正教赋予了这些泥土不同寻常的含义,认为它们留存了死者的部分灵魂,将其称作‘遗土’。
根据教义,所有主教逝世后都需要取一块遗土回归圣都格里高利,将其覆盖在大地之神的化身-生命之树下。
……
许久以后,埃尔文才从鼻腔哼出声音来,
“老汉斯下葬的时候……
我看见他一点点被沉进土里,他的身体遍布像瓷器那样的皲裂纹,裂纹上长了绿色的藓。肌肤如同斑驳的瓦墙一片一片剥落,内里像是中空的,轻轻一碰便一整块塌陷下去。”
他用手指抠着桌面,像是在抠脆弱的人像。
雨水是天空对大地的恩赐,亵渎这份神恩的人将会遭到诅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化作结晶,最终成为一整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修见过很多晶化死掉的人,诅咒渐渐蔓延,渗透进内脏,肢体变得僵硬,食量一天比一天减少。直到死掉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变成了透明人皮包裹的骸骨。蜷缩在土坑中的样子像极了剥了皮的猴子。
但这的确不该是一个虔诚主教的死法。
“大约虔诚的信者会更早回归神明的怀抱。”修试图安慰他,但想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语句。
“他的葬礼上来的人很少,虔诚的科顿没有来,街溜子阿尔没有来,和他眉来眼去的大屁股寡妇梅姨也没有来……被太多人惦记难免难以往生,如此说来,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我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是了。我那个时候想,逝者对他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个人的死似乎对世界毫无影响,世界依旧照常运转,好像只有我感受到了疏离,像是跟世界断开了一根连接的线——至少我们这些教堂的孩子,日后没什么理由再相聚了。
……离开的他又有什么需要在乎的呢?”
修静静的听着,心想这种事情别对我说啊!我只是个骑士,没有资格劝你说世界其实很善良,不幸都是暂时的。
对了。
修想起来,“他写在遗书上了,说你从小就想见识下圣都。汉斯主教应该也不希望看到你像现在这样……”
“他连这都写进遗书里了?”埃尔文微微咧开嘴,表情难以分辨在哭还是在笑。握住杯把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扣着杯子,发出沉闷的“梆”“梆”声。
“我…我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快……”
“没有那么早,埃尔文,本笃城大风暴已经是两周之前的事了,光我从格里高利赶过来就需要一周时间!”修刻意用上了较重的语气:“请你回归现实!”
“……”埃尔文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黑色发丝一根根静默在阴影里,像是风平浪静的湖面,修看到湖底有某种意志在涌动。
“那是我见过最汹涌最狂暴的风暴”他开口说。
“世间万物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城市静止在了时间里。外城的居民们像乌龟那样将自己缩回家中,用新鲜的泥土糊上门窗的缝隙,捧着面目模糊的神像不安的祈求。
暴风最猛烈的时候,整座教堂都在颤抖,几乎让人觉得屋顶都要被掀飞起来。”
“凡人在天灾面前是无力的,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过这件事情。”修再次试图尝试吞下这款酒精饮料,但是果然,这个口感对于人类而言为时尚早。
“但是从窗外看出去,那座城市的上方,仿佛纸张被手指戳出窟窿,出现了一片没有乌云的干净天空。光线从那个洞口渗出来,虚幻宛如神明的纱衣,漆黑的云层翻滚咆哮,却始终无法侵入禁域。连群山在黑云下都佝偻渺小,只有那座城市,时刻笼罩在光芒之中。
我那个时候想,踏上城中心的那座高塔,是否真的会被接引往神国。”
埃尔文像是在发泄,只是声音越来越细微,大概的确醉得不轻。
“……他们和我们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却分开了恩赐与惩罚,是谁规定了这样的事情?
……是神吗?”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发言,更何况是最应当虔诚的神甫说出这种话,修慌忙到处张望,好在没人搭理他们。人们喝酒调笑,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埃尔文,你醉了。”
再看对面的埃尔文,已经直直趴倒在桌面上,鼻腔里探出绵长的呼吸。
修叹了口气,点着桌上的三个空杯,招呼查理结账,然后自掏腰包排出两枚铜币来。
突然感觉心情急转直下,不过只是小钱,反而令人愈加不畅快。
她恨恨地把瘫软的埃尔文架在身上,拖着离开酒馆。
至少这场互送任务终于找到了当事人,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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