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已过,到得第四日清晨,徐藏风终于迎来下山的时刻。
山上众人俱来到山腰一处平坦地界,此地立有一凉亭,专供上山香客停脚歇息,饮茶纳凉。
此山颇高,在此片山脉中已属绝顶。山上道观名为白云道观,道观中人称此山为天阙,因而此山便以“天阙”之名著称。
山上每日都有小道挑着茶桶来此半山凉亭处,专候上山之人来此纳凉时,递上一两杯凉茶水,以供解渴。因此这凉亭又被称为“饮茶亭”。
此时天色尚早,饮茶亭外并无他人,都是来为徐藏风送行之人。其为首者三人正是徐藏风平日所称大哥二哥三哥。
此三人待徐藏风最为亲切。大哥虽非武艺高强,却也会些拳脚,因此常教徐藏风一些锻身之法,且带着他满山狩猎,上树下水,惹虫鱼鸟兽,很是快活。
三哥则颇识字,平日里徐藏风就缠着三哥习字。二人常常折树枝为笔,以地为纸,一人书写,一人临摹。因此徐藏风才识得不少字,且读得诗书。
二哥则通些医道,识得草药。平日山上众人有甚疾病,都找二哥。他虽非包治百病,一些小患小疾确是不在话下。
此时二哥正往徐藏风手里塞着一些备用的药草。药草晾晒成干,二哥一一叮嘱其使用方法,或水服或外敷。若是途中风雨难避感染风寒,或是跌损擦伤,都可用药,暂缓病痛。
徐藏风将药草放进包裹内。包裹内早先已放好了大哥给他筹备的银两和新衣,都是此前山下劫来的。
徐藏风也不嫌弃。他此前在山上穿的衣服都是粗麻布衣,此时身上穿的却是一套灰青长袍,倒显得他精神许多。
一应干粮等其他物事也都准备妥当。
徐藏风腰间挎着古剑,背上背着包裹,朝着山上一众人等一一看过去,心中十分不舍。
他旁边站着一个名叫谢青的书生,正是此前被请上山讲剑仙的那人。
本来此人三日前便当被送下山去,只是大哥知道徐藏风要下山游历时,恐他年少无知,又从未出山,必然不识道路,因此请书生随他同行。
三哥知徐藏风就要离去,走过来跟徐藏风抱了抱,拍了拍他肩膀,又递给他一本书,说是在徐藏风枕下找到的。
徐藏风接过一看,确是他平日里看过的。此书乃是一部剑经,名为《幽玄八剑》,当时他读不懂,便塞入枕下,未再翻看。此时他将剑经好好收了起来,以待日后习悟。
大哥见徐藏风仍不舍离去,便拉过他来,走到僻静处,再次叮嘱道:“藏风,此去下山后切忌向外人说起你来自这天阙,倘若人问起,只胡乱说个理由。我等山上众人此前立过誓约,此生不得下山,因此不能与你同去,你在外切勿轻信他人,一切小心为上。那玉佩手绢二物须得贴身而放,不可示于外人。”
“此外尚有一事,你须得记牢。你到达金陵城后,那谢青若要离去,你可持剑从背后杀之,不得怜悯,恐他将来泄露我等行踪,引来杀身之祸。”
徐藏风听罢,心中难免不平。此前他们拦路抢劫,无论如何,都从未害人性命,甚至都不曾使人伤残。更何况徐藏风从来只是在一旁望风,而此时大哥却再三要他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未免强人所难。
徐藏风虽不愿也不敢做杀人之事,奈何大哥严厉嘱咐,他只好唯唯允诺。
大哥叮嘱完毕,和二哥三哥亲自送徐藏风和谢青到山脚下。临别时,徐藏风虽一步三回头,却也是渐行渐远,林木葱茏间,早已不见送行三人的身影。
徐藏风和谢青二人,一路上走走谈谈。往往是徐藏风问这问那,谢青则侃侃而答,叙说天下奇事,金陵繁华,听得徐藏风恨不得折鸟之翼,插在背上,飞入青云,直抵金陵。
他二人晚上或借宿农家,或眠于郊外,总没有遇上什么事端,因而徐藏风常说仙人云游四海,也不过如此。
如此将近半月,二人总算抵达金陵郊外。
这天清晨,谢青止住脚步,向徐藏风拱手作别,说是此地离金陵不远,已无需他再行相随。又说自己离家已久,只恐父母担忧,要另寻他路往见父母。
见谢青就要辞去,徐藏风本欲放行,忽地想起大哥叮嘱。一路上他二人谈笑甚欢,徐藏风早已忘记此事,此时方才猛然想起。
他不肯立时加害于此人,忙拦住去路,说是人生地不熟,只恐迷了道路,请他再相随一段距离,心中却盘算着如何了却此事。
谢青听罢也未推脱,便再陪着徐藏风走了一段距离。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再言语。
行了一个时辰,金陵城已然遥遥在望,二人相距此城不过三里,谢青再次请辞:“徐兄,金陵已然在望,在下归家心切,不便再随,日有若有机缘,再会不迟。”说完见徐藏风低头沉思,没有应答,就要转身离去。
徐藏风忙伸手拦住,说道:“谢兄如何着急就走,我二人一路风餐露宿,你我疲累不堪,何不到金陵城中歇息几日再行离去?”
谢青道:“不是我不陪你同去,只是怕迁延日久,父母若见我未归,恐忧心成疾,我心中有愧。”
“既然如此,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徐藏风沉吟片刻,说道。
“何事?”谢青见徐藏风手握剑柄,略有心惊。
“你不得向任何人提及你在天阙山中之事,连我的事情,你也不得向别人说起。”徐藏风稍稍按了按剑柄。
“此事简单”,谢青说着便指手向天,“我谢青在此立誓,若今后有违徐兄所言,向任何人言及天阙,或提及徐兄姓名,立遭雷劈。”
徐藏风见谢青立誓,顿时心弦一松,笑了笑说:“如此甚好,谢兄,咱俩就此别过。”
谢青闻言,拱手作别。
待得谢青身影远去,徐藏风终于叹了口气,心中苦笑,自言自语道:“我今日若是作恶杀了此人,必然心胆俱裂,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我。”
好在金陵城就在眼前,徐藏风心中愈发欢欣,将此事抛诸脑后。
尚未进入城中,人群已然熙熙攘攘。
徐藏风随着众人进到城中,走得片刻,只见眼前一条宽阔大道,两旁商铺林立,各种物品林林总总,吆喝声起伏不停,行人走走停停,谈笑赏玩,好不热闹。
徐藏风乃是人生初次见到此种繁闹场景,一时竟呆立原地。
先前谢青在时,他尚不觉得世间之大,只道是天下大地,没有什么去不了的地方。
待得谢青离去,此时他一人孤零零的站在街市当中。旁边众人行过,三五成群。前方大路笔直,看不到尽头。那无数街巷,也不知通往何地。他一时不知往何处行去。
偌大街市,虽近在徐藏风眼底,他却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毫不相干。
正在愣神之际,一声叫喝惊动了他,“小哥,吃月饼吗,新鲜出炉的月饼!”
徐藏风回过神来,转头一看,一男子正望向他,手里拿着个兔纹月饼向他招呼。
徐藏风赶紧走过去,低声道:“好啊,这月饼多少钱一个?”
“一个只需五枚铜钱。”
徐藏风听完赶紧掏钱。卖月饼的男子见他堪堪拿出五枚铜币,又开口说道:“小哥,今天月圆佳节,处处张灯结彩,各家欢庆团圆,小哥不如多买两个月饼,好捎回家与家人共享。”说着又拿出月饼来递于徐藏风。
徐藏风见罢,只得说道:“那来两个吧,啊不,三个。”
徐藏风拿着三个月饼,也无心下咽,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原来今日乃是中秋佳节,街上檐角挨家挨户地挂着灯笼,两街之间亦有花灯如帘,牵连两处。
徐藏风倒也来得正是时候,他边走边看着这些各种形状的花灯,怔怔出神。
徐藏风也不知要往何处去,只管乱走,旁街小巷他也要进去看看。
走着走着,他便渐渐远离了喧嚣之地。他走得累了,正待坐下来在此僻静处歇歇脚,却忽然听到隐隐的哭声传来。他好奇心起,旁人都在街上看灯笼,何以此处竟有哭声,于是随着哭声向里走去。
到得小巷尽头,在那转角处便看见一个衣裳略显陈旧的姑娘正自掩面哭泣。徐藏风走过去轻声问道:“姑娘,何事伤心?”
那姑娘又哭了一会方才抬起头,声若蚊蝇道:“我肚子饿了。”
徐藏风赶紧坐下,拿出还有些热乎的月饼递给她。姑娘看着年龄也不大,或许比他小一两岁。徐藏风也没有芥蒂,正愁月饼无人分享。
那姑娘接过月饼吃了起来,徐藏风也拿出一个自己吃,吃完又把剩下的一个递给她。
两人吃完月饼。小姑娘活络了起来,也不哭了,拉着徐藏风的手问道:“你是迷路了吗,为什么你要来这里,难道你在这里住?”
徐藏风也没想到她这么活泼。小姑娘脸上虽有泪痕,嘴角却挂着笑脸,令人感到十分亲切。他开口说道:“我确实是迷路了,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
“你要去什么地方?兴许我知道。”
“我要去金陵城最大的镖局。”
“那地方啊,我知道啊,我带你去”,“要不这样吧,我肚子还很饿,你带我去吃点东西,我再带你去。”
徐藏风听了,顿时高兴起来,心想自己一个人肯定是找不着路的,不如就跟着这位姑娘。于是二人向外走去。
待二人出了小巷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只是城中街市点了无数灯笼,因此仍然明亮已极。
徐藏风也不知去哪里吃东西,小姑娘见状则随意指了家叫“望月”的酒楼,拉着徐藏风往里走去。
二人进了酒楼,正要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小二见二人脸面生涩,年龄又小,知其不谙世事,忙走过来开口说道:“两位何不二楼雅间就座,二楼既得天时,又得地利,不仅环境典雅,且上可观月圆,下可看灯海,金陵城酒楼我们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说罢见二人迟疑,拉着徐藏风袖子就往上走。
徐藏风哪见过这场面,只好由他拉着上楼,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小二又是酒又是肉的帮他二人点了不少,说是中秋特典,让二人尽管吃喝,不必为价钱担心。
小姑娘见状尽管吃了起来,徐藏风看她吃得高兴,也不多说,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他在山上时,众人都不让他饮酒。此时他看着一碗清清亮亮的酒,竟一时欢欣,想着酒乃世间奇物,养了世间奇人,此生若不饮酒,便是罔来此走一遭,于是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碗酒下肚,初时徐藏风不觉若何,只觉口鼻间似有清香,片刻后忽觉喉间火辣,肚腹翻涌,再等得一会,便觉头若悬钟,风一吹就要晃动。
徐藏风不想坐着,他略微摇晃地站起身来,走到屋外凭栏而立,忽地想起一首诗来:“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诵罢,徐藏风忽觉栏外花灯舞动,自在亲切。他抬头望月,只见天上圆月清辉洒落,恍若亘古长存,忽觉世间如是泡影,转瞬即逝,只天上才是那真正的异乡。人世间长存者,唯有酒而已。酒是人间长念,月在天上独圆。
徐藏风喝起兴头,觉一碗酒甚是不够,便倒了一碗又一碗,喝到最后便凭栏醉倒,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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