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之上,烈阳洒下万道金光。
安德烈觉得自己正躺在空无一人的夏日海滩上。惬意的海风亲吻着浪花,海妖在古老的生命摇篮中哼唱着醉人心脾的歌谣。黑暗、阴霾、痛楚和所有恼人的一切都不复存在,这里只有纯净的安详。
这里是天堂?还是海外仙境?抑或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美妙迷梦?
当细沙如轻柔爱抚般拂过脚面时,安德烈睁开了眼睛,瞳孔收缩、聚焦成微弱的黑点,他看清了这个美好的世界。
安德烈慢慢翻身坐起,他不着寸缕的身上没有了曾经的那些如耻辱般的疤痕,他就像是初生的婴儿般光洁纯粹、毫无瑕疵。
安德烈感激涕零,他为自己曾经犯下的所有过错而忏悔,他赞叹着自己获得的新生,继而激动的畅想未来。但一片乌云的出现浇灭了他的所有期待,阴霾遮蔽了光明,同时也让安德烈清醒过来。
安德烈木讷的从沙滩上爬起来,微风化作狂风,海浪冲天而起宛若愤怒的怨灵,当其拍下时,将世界分割成无数细小的光影。安德烈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次抵达这个鬼地方,但是很显然,命运依旧没有放过他。
当第二道更为巨大的海浪扑向无尽的沙滩时,安德烈毫不犹豫的像拥抱爱人一般迎了上去,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必须要做的,否则自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最终成为无数沙砾般记忆尘埃的一员。
咸腥的海水如鲜血般灌入安德烈的肺腑,他在怒涛中挣扎,并搜寻着那唯一可以带他去往目的地的微光。气泡从安德烈的嘴中喷吐而出,他看着这些气泡内的光泽犹如一个个微小的世界,它们上升、破裂,融入黑暗中的海洋,绽放出瞬间的灿烂。
黑与白,白与黑。
光影被拉长、旋转,如同老旧放映机投射出的模糊影像。
安德烈逐渐被其吸引,甚至注意到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就好似自己正置身于默片内,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他在安静的光影内向着巨大的立体螺旋飘荡而去,那些眼睛的主人也愈发清晰,他们全神贯注,却只有一人例外,那个被母亲抱着的小家伙凝望的是身后从无边黑暗中投射的螺旋光柱和光柱内翩翩起舞的微尘,那似乎要比默片更加奇特、美妙。
那是谁?
安德烈不认为那属于自己的记忆,因为那些人有些东方的面孔。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小男孩儿被吓了一大跳,他将视线转向前方,一时间,安德烈和他四目相对。
灵魂的触碰让现实瞬间崩溃,又瞬间再度重组。
安德烈如今幽灵般的站在男孩儿的身边低头看着他,男孩儿已然六岁,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令安德烈无比嫉妒的童年时光。
十一岁那年,男孩儿一个人走过街道,在街道的另一端,则是他的父母,还有另外的一个孩子。
男孩儿有了弟弟。但他并没有笑,并没有跑向父母,他反而在观察着他们,他眼中闪烁的并非嫉妒,而是……一无所有的冰冷。
他并不在乎,或者说他像是十分好奇,他像是无法理解父母与弟弟之间的关系。
而当那对儿夫妇抬起头时,他们的脸上也失去了笑容,他们的表情十分古怪,像是有些恐惧,又有些歉疚。
安德烈十分疑惑,但那闪回般的片段再次变动。
十六岁那年,少年低头看着一只黑猫的尸体,他像是在观察并理解死亡。黄昏之下,这条上坡路偶尔经过的行人全都带着异样的眼神。
他们像是都认为这只猫是少年弄死的,因为少年的确检查过黑猫的尸体,他的指尖沾染上了血迹。
但只有安德烈知道,少年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好奇,他只是想要知道死亡的秘密。
十九岁那年,年轻人躺在地上,他的脑袋和鼻孔里涌出鲜血,他无神的双眼间闪烁着晶莹的光亮,他第一次微笑起来,像是真的看到了死亡背后的秘密。
而安德烈也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那惊惧交加的困惑面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曾在这片仿佛回归死亡的生命海洋中看到过灵魂的一生,但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我总有一种他在窥探我的错觉?
安德烈不由自主的想要后退,而随着他的意念微动,他真的向后退了几步,而他也撞碎了包裹自己的气泡,还有那束放映着灵魂闪回记忆的光芒。
不!
安德烈惊恐的咆哮,他面前的一切都开始在涟漪中变得模糊,而他则再度溺水般的被翻涌而来的浪花卷入深渊。
阴影洒下。
继而是一只手,它摇曳着,模糊而又清晰。
安德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向着那只手伸出了自己的手,因为他知道,一旦被水流淹没,他或许就会永远堕入死亡那扇深邃的黑暗。
那只手也抓住了安德烈。
无数气泡瞬间化作了绮丽的漩涡,这片黑暗深邃的海洋也成为了大片泼洒而下的光影。
然后是流星,无边无际的流星雨点般落下,就像最为灿烂壮观的花火。
安德烈此时却只剩下了一颗头颅,他的身体被分割成了螺旋般的纸张,它们被拉长,在黑暗中飘扬。
一个男人的脸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有着东方面孔、身着灰色长袍的长发男人,他的左半边脸绑着绷带,绷带遮住了左眼。男人带着安德烈的头颅缓步踏着星河而行,他走过了无数世界,穿越静默的高耸城门,钻入衰草连天的荒原,最后止步于一片荒冢之内。
荧荧鬼火飘渺战栗,环绕着一口棺材。
安德烈诧异的走过去张望,他惊骇万分的看到里面是一具缝合起来的巨大身躯,在这具无头身躯的肚腹处,则是一个黑洞般的窟窿。
此时,那个长发男人举起安德烈的头颅面对自己,“可曾悔恨?”
安德烈茫然而又恐惧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我……我不知道。”
安德烈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且断断续续。
“你想要什么?”长发男人继续平静的问道。
“活下去!”这一次,安德烈不假思索的说道。
长发男人沉默了,他像是十分满意。他弯下腰将安德烈的头颅塞进了那尸体的肚腹内。
“这是……什么意思?”安德烈更加恐惧,他不理解这究竟是邪门的魔法,还是一场噩梦。
长发男人直起身子,“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安德烈先生,因为这是你的选择。”
“什么?”安德烈愣住了。
长发男人却摇了摇头,“时机尚未成熟,但我向你保证,你会得到一次机会,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而这一次,你的人生会如何呢?”
“你究竟是……谁?”安德烈头皮发麻的发现自己的声音和那个白化病人般的大个子男人一模一样。
安德烈想起了一切,他想起了自己抵达的那个屋子,想起了遇到的那个怪人,还有自己那飞溅的鲜血,和那本黑色封皮的怪书。
这就像是一场怪诞恐怖的轮回。
“如今你的名字为陈宇。”长发男人说道。
“你到底……是谁?”安德烈恐惧的嘶嚎着,“你是……恶魔,对吗?”
“不。”长发男人逐渐走远,他的手中似乎还攥着一根金色的丝线。
安德烈慢慢瞪大双眼,他再度听到了那片埋葬无数灵魂的深邃海洋中怒涛翻涌的声音。
他也知道了这个长发男人是谁。此人就是那个死去的年轻人,而安德烈一直都在他的记忆之中。
而这个男人的名字就是……陈宇。
“你到底……要干什么?”安德烈绝望的哭嚎着。
名为陈宇的长发男人将右手的食指放在唇上,紧接着,在神秘的微笑中打了个响指。
世界退潮般急速远离安德烈,风声鹤唳,他惊声尖叫起来,同时手舞足蹈。一只巨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拽起。
安德烈立刻翻身坐起,他喘着粗气看向正透过墨镜观察他的那个僵尸般的男人。
不……
“我看到了……”安德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双眼却死死盯着面前的一面镜子,他摘下墨镜,看着自己那张惨白的脸。
他如今根本不在哈德良长城边上的那栋诡异建筑内,他在纽卡斯尔,他在一间酒吧的洗手间内。
逐渐的,呼吸平稳了。
“可以开始了。”安德烈平静的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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