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局(5)

  刘贤有时候会想,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从最原始的本能,到最高级的理想,都被无尽的时间冲淡了。每次的闭目,仿佛都度过了几十年,对于最初的自己,只有那些最根深蒂固不愿放弃的东西,才不会被冲刷殆尽。

  他目睹着别人死去,也体会着自己的一次次死亡和梦醒。每次在那个小房间猛地一蹬脚的时候,他几乎都是从死神的手里偷跑回来,一次又一次,仿佛下一次就会彻底失败而永远不能醒来。可每次都又浑身冷汗地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床板上。他尽力维持自己身体所需的能量,可情况总是在恶化,他知道,现在这副身体已经不单单是营养缺乏,骨质疏松和皮肤病也已经算不上什么,消化道溃疡,深静脉血栓,电解质紊乱,肺部感染,慢性右心劳损……各种更加严重,并且会危及生命的问题都不断出现。

  可是他并不在乎,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个肉体凡胎,有着求生的本能,他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死去,以此来摆脱这些噩梦。

  当他仔细感受着来自肉体的痛苦的时候,延迟的神经把疼痛感传入大脑——他会猛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迟到的饥饿和口渴……

  他常常会趁着这个清醒的机会让自己努力补充一些能量,水和电解质——趁着自己身体的自我保护功能还没反应过来。很快,低血糖催生的一系列调控会让他继续入睡,这很危险,可他无法抵抗,就这样一直在死亡边缘徘徊。

  不过异于常人的是,在他意识和别的人共鸣而进入别人身体里时,他本身的肉体会迅速进入极低代谢状态,几乎和冬眠中的冷血动物没什么两样。如果有人看到这副冰冷的肉体,估计会以为他已经死了。而在他醒来前,身体会开始升温,原本待机状态的各个部分逐步激活,他也就是趁这个间隔来迅速备战下一次睡眠。

  间隔越来越短。

  索性在临近极点的时候,何部行来了,把刘贤带去了医院。用的是钢厂里的钱。

  医生把他送进了重症监护室里抢救,生命体征控制得很快,或许是因为刘贤本身就是健康的,只是现在不明原因的持续昏睡让他状况变差。

  在监护室里两天他就清醒过来,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一天他逃出了医院。如果那个主治医师在的话,一定会说他这是在自寻死路,然后对看护的何部行破口大骂。

  出租车在刘贤的催促下越来越快,后来几乎是一路鸣着笛在街上飞驰过去。

  “小伙子,什么事这么着急,但不能再快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我可以给你加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真的不敢再快了……”

  刘贤说着把一百块钱拍到了方向盘上,又无力地把手伸回来。

  “那只陪你能玩命了。”

  许久之后,车子一个急刹停在宅邸不远处的道路上,司机表示自己不能再靠近宅邸,否则会有性命危险。刘贤想了想把剩下的钱都塞给了他,司机却哭丧着脸不敢接。

  “没事的,拿着吧,反正我也用不着了。”他没有叫司机继续往前开,这几步路让他走走也勉强可以。

  因为太久不动的缘故,一动起来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像生锈了一样,但他继续往前走,一切都是在他脑海里存在过的,只是真的看见这周围的景象时,像是在回想自己以前看过的一部老电影。

  而女主角就在大门口抱着膝坐着,看着这个有些陌生,又似乎认识的人慢慢走来。

  “你是……”她的眼神略显憔悴,蒙了一层灰的脸上泪痕明显,原本精练的短发也凌乱了,并且染上了黄色的尘土。

  “咦……奇怪……”他从远处就一直看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他伸出一只手,慌着地擦着。

  “刘贤!”她站起身来。没有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不是在最平常的日子里,也不是在最危机的时候,他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耀眼,却又那么能揪住自己的心。本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呜……你这么瘦弱,还和我玩这种英雄归来吗?

  她笑了,笑的时候眼泪也随之流下来,她有很多问题,很多话想说,但此刻她更像抱住这个男人,把这个仿佛要被林子里的风吹到的人护在怀里……什么呀,反了好吗?

  “你还好吗?”刘贤也笑了,笑得很苦涩。他问是这么问了,但他知道不可能会好,眼前的女孩早已经不再和以前那样:白皙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郁,灵动的双眼中也看不到一点小心思,双唇红润总是带着天真的笑容。至少,她的短发不再整齐了。

  “还好……”她注视着,生怕一眨眼刘贤便会消失不见,就这样注视着慢慢靠近他。

  本来她是想在回国前再见刘贤一面的,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走,按照他们奥斯的标准,就算是最贫困的,靠着政府接济的人也过得比凯威一般民众好很多。当然如果奥斯的政府不接受他,她也做好了自己家养他的打算——这也是轻而易举的。

  还需要谢金同意。

  当然,当事人同意是最重要的。

  还是先见上面再说吧。

  “总算是见到了……”

  只是,她在后院中看到了谢金,那个早已一动不动的尸体,她回不了国,也没了保护人,别说是让刘贤和她一起走,现在自己能不能在这里活下去都还不自信。

  “不要这么难过的样子嘛。”刘贤说到,他伸出右手,像把叶子欣脸颊上的头发拨到耳后。这样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叶子欣的脸。

  “抱歉!”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撞上了刘贤。暴力冲击让他在地上连滚了两圈后撞到旁边的白桦树下才停下。

  “啊!”叶子欣尖叫出来,她感觉刘贤要死了,她还从未见过人在死前痛苦的样子,但这恐怖的氛围和刘贤抽搐的丑态令她作呕。而眼前这个人就像寂静的死神,他慢慢向刘贤走去。叶子欣不敢相信一切变化的这么快,她上一秒还想拥抱他,可现在他就要死了。她该怎么办?阻止眼前这个人吗?不可能!办不到啊……办不到……她感觉双腿发软,不知不觉中就已经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刘贤的方向。

  “喂,死了吗?”全身被铁甲包裹的控03站在刘贤面前,“我还很好奇为什么你的偏差值这么高的,老实说我挺佩服你们这些开发科技的天才的,至少我是不可能在科技瓶颈的时代还能做出大革新的。不如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啊……呵……”刘贤咳出来一口血,这不是刚才创伤带来的,只是冲击让他心脏负荷突然增大,原本控制下来的肺水肿开始逐渐复发加剧。加上拦腰撞到树上,让他此刻双脚失去了知觉,骨折带来的疼痛反而少了些。渗出的血开始充斥肺泡,窒息感越来越重,他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在吸气过深的时候,又开始咯血。

  控03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走到跟前对着刘贤的肚子踹了一脚,让他翻了个身,仰天看着自己。可突然改变的体位让他更加呼吸困难,刘贤瞪着眼,涨红着脸,青筋暴起,血水在他喉咙里咕噜作响,很快就顺着口角往外溢。现在阵咳的反射幅度已经不足以引起刘贤呼吸肌剧烈收缩,表现起来就是胸膛微微的起伏。

  “喂喂,本想和你谈谈,没想到你一脚就快死了,算我善良,现在就了结你。”他铁靴的尖端对准了刘贤的脑袋,他打算一脚踢爆它。

  当他向后抬起脚,准备发力的时候,霎那间眼前的景色全变了,惯性下来不及收回的脚却在刘贤皮肤接触前停住,不是踢到铁板上的那种强大阻力感,而是空虚,无尽的空虚,几毫米甚至不到一毫米的距离,却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在控03的视角观测,空气也变成了明胶状。

  刘贤不见了,他原来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空洞。控03意识到事情不太正常,赶忙按下了紧急撤离的按钮——3秒内他会空间跳跃回总部的传送仓内。可是他也必须撑过这3秒。

  预感很正确,这个空洞在急剧地扩大,随之他扭头开始狂奔,为了尽可能确保安全,他还开启了短距离的共振跳跃。

  但情况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原本球形的空洞在他一次跳跃后变成了刺目的锥形,那尖尖的椎刺正直指他后背的心脏。他几乎没有和这个漆黑的空洞拉开距离,这个空洞就像粘附在他身上的一条寄生虫,不紧不慢地往他最致命的地方侵蚀,给予他致命一击,而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无可奈何。

  控03感受到了死亡。

  空气确实被凝固了,或许是属于他的空气被凝固了,完全是明胶状的,他无法呼吸,身上的呼吸肌不论那一块都在很艰难地自主收缩着,奈何外面的空气吸不进来,肺里的空气呼不出去。

  他张大嘴巴,想咳嗽,想呼吸,想尖叫。无论那一样,都做不到。3秒,仅仅是3秒,永远到不了的第三秒……手表上的数字已经跳动了两下,现在却迟迟不再变化,撤退的空间跳跃正在启动——也定格在了80%……

  眼睛瞪得再大也没用了,死亡可不会像师傅一样饶过你……

  窒息让控03有些意识模糊了,背后黑色的椎刺却像水中的浮标,缓慢而稳定地靠近,接触,穿破。

  撕开的后背伤口光滑平整,没有血流出来,没有时间让血液流动,控03甚至也无法感受到疼痛,肋骨被一点点侵蚀,他知道,自己周身的时间已经定格——从空气的状态就可以得知。而自己的肉体在加速度平衡器的作用下,正在缓慢地度过2秒前的时间——自己真正的肉体应该已经被洞穿了吧。

  这样也好,没有多少痛苦。

  他放下手,在明胶般的空气中缓缓落下,又索性闭上眼,在最后的一点从未来提前预支的时间里好好思考。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遇到更强大的时空科技,然后死在某个地方。他很早就给自己立了个遗言,却不知道要交给谁。就在不久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它发给馨,虽然他知道,这样只会讨来馨的一顿臭骂——她真的很照顾自己。

  他一直在犹豫,一直在等个时机,良好的时机需要良好的氛围,最好能像开玩笑一样地告诉她。

  可是时机等不到了。

  那我就算到死,最后也在想着她。这样能不能算扯平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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