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局(4)

  离城镇两公里多的这片防护林是凯威临时总统谢金的私人财产,它就像一个异类——伫立在广袤无垠的黄沙之中的一个绿点,在它包绕着的中间,是两层楼的别墅。

  谢东楼今天难得回来一次,他不是想家了,而是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接到来自父亲谢金的指示,他有必要来确认一下这边的情况。

  开车穿过防护林,他摇下车窗,让新鲜的空气灌进来。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他车子发动机和轮胎碾过石子的声响,只剩下树叶时有时无的沙沙声。

  但这一切都算不上反常,因为他父亲本就不喜欢吵闹,或许他现在就在书房里看书。

  谢东楼把车开到大门口边的空地上停好,用恰到好处的力量和节奏敲了三下门口的镀铜门环——让里面的人听得见,知道有人来了而不是风吹,又不会显得太吵。

  他等了一分钟,不见有人,感受到了一点异样。于是他喊了一声:“请开一下门,我是东楼!”

  又是毫无动静的一分钟过去了。他开始绕着屋子走,透过围栏,往里面看。

  直到来到后院,看到了安静地躺在椅子上的父亲。

  “父亲,您在这……”谢东楼渐渐放低了声音,或许对方正在睡觉,他可不想叫醒疲惫的谢金,正好让他休息一下。

  谢东楼把某一根围栏抬起来一些,下面藏着一把钥匙,那是他自己的钥匙,因为不常回来,又担心弄丢,索性藏在了这根松动的围栏下,他绕回大门,在开门时隐约听到屋里有什么被惊动了。当他停下脚步想认真听时,却又不见任何异常。

  随后他把屋子里逛了个便,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摆放,明显就都是日常生活留下的痕迹,唯独厨房的灶台,今天应该没有揭开过。

  他一天没有在家吃饭吗?

  谢东楼走到后院,父亲依旧那样躺着,手里捧着的书已经滑到了腿上,双手还盖在书的封面上,似乎这是十分宝贵的东西,即便睡觉也不能松手。

  他靠近了一些刚想开口说话却又愣住,驻足,惊恐和悲伤涌进他的大脑,他见太多人在这间屋子里死去,但眼前这个人已经和他们没什么两样——苍白中透着灰斑的皮肤和毫无起伏的胸口,再明显不过。

  他跪倒在地,大哭起来:“啊……我,下一步该怎么做啊……父亲……指示我……”

  自他懂事开始就不曾哭过或者放肆的笑过,他遵从着谢金给自己的一步步安排,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就是自己的神,全知全能,在让他知道如何活下去中,一路指引着他。可是现在这个神倒下了,他永远地沉睡下去了。

  “不会再有指示,照你自己想的去活吧。”

  他好像听见了父亲刚刚开口说话。猛然抬头却发现那个人依旧紧闭着双唇。

  “啊……不行啊……不行啊……不行啊……”谢东楼一边哭,一遍跪着爬向谢金。

  就在昨日,他还接到指令,让他准备好在今天下午在法院门口的游行,意在为另一个方向去往机场的道路清出空地。正常情况下,现在他已经到了学校,身为最有领导力的学生而引导着其他人准备出发,只需要等待着手机铃声响起——谢金的一声令下。

  可是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不需要去游行,不需要去让路,机场的飞机也不再需要起飞,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而那个人却已经不在……

  “请下指示……”他握住了父亲依旧冰冷的手。谢金的手受到牵拉,让他身子的重心偏移,头也歪向了一边,但那紫黑的嘴唇已经被宣判了永久的沉寂。

  谢东楼不甘地摇了一下这双手,紧紧地握着,却不能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对方,他低头啜泣。

  那本书顺着谢金裤子光滑的布料滑落,落在谢东楼面前。低头看去,朦胧双眼的泪水低落,让他看清了上面奇怪的字。似乎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这是父亲给的指示吗?这是他早就预料到今日,为我写好的指示吗?

  “指示……指示……”他像是饿狼闻到鲜血一般,疯了似的捧起那本书,大笑起来。

  “指示!指示!”

  控03在昨天来到谢金面前时,却看到他早就已经躺在椅子上,看着自己,那种微笑,那种眼神,就仿佛……知道了自己的到来,知道自己到来的位置,在知道自己一切的情况下,安然地面对,甚至是……渴求死亡。

  “不,不可能。”面对谢金那种洞穿一切的眼神,那种做派,他一度怀疑对方已经拥有了时空科技。可如果拥有,又怎么会坐以待毙呢?

  他已经仔细确认过屋子里的每件物品,唯一一个偏差值最高的物件也只是一本被谢金捧在手里的书,他当时翻开看了一下,空白。便放回了谢金手里,让他无痛地慢慢死去——或许这本书是什么重要的人留给他的吧。在面对死亡时,什么也没有留下而只是单单拿着这本书。

  “你会让我消失吗?”谢金问。

  “在你死后,我会让你消失。和你的几个警卫一起。”控03回答。

  “哈,还有好多事情想做呢……”谢金打开书,确认了里面写的内容,那最后一行字浓缩成的死亡宣告。

  “这东西很重要吗?”控03问。

  “这是宿命,我想保持我的信仰,即便我要死了。”谢金闭上眼睛,“如果可以的话,留下我的身躯,我的灵魂会侍奉您,我的神……”

  控03只好把他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当做一个宗教信仰者在临死前的祈祷。当然,若是想留下谢金的尸体,他就必须营造出自然死亡的样子。所谓自然死亡,就是因为身体内部原因而死,不是他人因素。查遍了谢金的身体,他确认了谢金本身就有很严重的肺病,因为吸烟。索性让他在脑死亡后再控制血液和器官状态,营造出肺水肿右心衰的表现。

  “可以。”控03回答。五分钟后,他就离开这个地方。

  没有找到刘贤的叶子欣,在街上被人认出是留学生。最开始当然是因为她和别人格格不入的衣服,然后便是高中生的年纪,最后暴露她的是带着质疑眼光的男子试探性地询问。一开口,便知道这不是当地的口音。

  “很生疏的口音啊?留学生吗?”男子眯着的眼睛瞪大起来。

  被识破的叶子欣吓了一跳,她摇着头,往后退了几步,转身想要跑走。

  男子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回头盯着那只粗糙、皲裂、卡着黑泥的手,皮肤就像被割破一般。

  “啊!”她尖叫起来,但霎那间就被捂住了嘴,男近身凑到她耳边,烟草味随着他的身位弥散过来,“别激动,不想死的话,就跟着我。”

  “我不会杀你,这个国家与我无关,现在这个国家的愚民被他们的领导人引导着仇恨,但是很不巧,我对这片土地已经没有一点感情,现在我可以帮你一把。”

  在惊吓中的叶子欣大喘着气逐渐平息下来。在男人转身离去后,她也跟着往巷子走去。

  她本想着跑回谢金那边,尽管解释自己跑去哪里了可能会费一些口舌,但好歹谢金不会伤害自己。现在她就算转身撒腿就跑,也难保自己可以逃出眼前这个男人的手里,至少看他健壮的身躯,体力肯定是远超于她。所以暂且选择妥协。也不知道这个男人说的是真是假,他会帮自己一把,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吗?他会帮我回国吗?

  他们来到一个仓库一样的平房里,天色已近傍晚,里面点起了灯,放在桌子上,照着周围四五个人的脸庞,他们老老少少,大概都是住在这里的,正整整齐齐地盯着走来的他们。

  男子和他们打了招呼,叫叶子欣去了仓库最角落的一张凳子坐着,那儿几乎已经照不到灯光,即便是在这个干燥的国家,也有点发霉的气味。

  她觉得有点臭,摸索了一下,发现了一个木桶,桶下的地面潮湿一片,臭味就从这里散发出来,这味道比粪尿味还更浓郁一点,她想看看这是什么,但又不敢去触碰。

  “那是尿壶。”男子走过来,“不怕脏你就碰吧,对了,晚上这里没有厕所,就在这里解决吧。吃点晚餐,我们就关门了,明天再送你走。”

  叶子欣脑海里不断思考在这个仓库一般的地方该怎么睡觉,也没看到有床铺、枕头什么的,又想到明天会被送往哪里,谢金那边怎么样,心里变得焦虑惶恐起来。

  男子出去了,屋子里的几个人用她听不懂的口音和时高时低的音量在谈论着,她本以为对方或许在谈论她,但没有一个人向她这边看过来,这样让她稍微安心些——这种情况下比起被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关注,她更希望自己被孤立。

  过了好久,天也黑了好久,可惜屋内没有时钟,不然她就会知道男子在近九点才回到屋内。手里用一块透明的塑料布装着一些东西,大概是吃的。

  几个人为了上去,塑料布被沙拉沙拉地拉扯着,最后在桌子上摊平,灯被放到了地面上。

  灯光下,她看到有个人双脚都截到了膝盖。悬着的关节在墙上映出影子,晃啊晃。

  “你也吃啊。”男子过来说道。

  叶子欣不知怎么的,看到那个没腿的人,顿时没了食欲,尽管肚子饿得已经有些绞痛了。

  “不想吃。”她抱着腿,低下头蜷缩起来。奈何肚子长鸣了一声。这让她更加不想把头抬起来了。

  男子给她拿了一块食物。

  “吃吧。”

  “不要。”

  男子强硬地怼到她嘴边。她却被这动作弄得有些恼火,摇着头,反而让食物被按到了脸上。

  “我不要。”她又说。

  男子上前就一只手捏住她的脸,用力从脸颊捏开她的嘴,让叶子欣吃了点痛,然后把那块东西塞进她嘴里,“没人会求你吃,你可以饿死,我们不会在意你的死活,毕竟我们自己的死活也不会有人在意。但你不一样,我想总有人不希望你死掉。”

  男子看叶子欣已经咬住那块食物,便松开了手,让她自己咀嚼。她吃的很慢,因为那是一块放了一整天的干面包,没了水分,现在几乎硬得像块石头,可是她确实在接受这个她从未设想过的食物。

  “水在桌子上,自己去到吧。”

  叶子欣也不再客气,不再说话,眼里含着泪水,走到桌子旁。她这才看清这里坐着的每个人都是有这里那里问题的,两个断了腿的,一个断了手的,一个失明的……

  “大妹子,想通了吗?”一个人调侃道,“没吃过这种东西吧?也是,天天山珍海味,瞧不上这种,你家的狗吃的也比这好吧?”

  叶子欣没有说话,虽然口音很怪,但她听得懂大概,只是大口地喝着碗里的水,有股怪味。

  男人说得对,有人想要她或者,她的爸妈,或许还有那个男人……

  关了门,屋内的空气变得更加污浊起来,原来大家都直接躺在地上,一是凉快,二是省钱。

  叶子欣脱下自己的外套,叠起来,枕在上面,她总觉得自己的一呼一吸中有无数灰尘,就用领子捂住口鼻,缩着身子,加上僵硬的地面,让她难以入睡。

  晚上还有人到她脚跟的尿壶解便,她自己难忍时也只得闻着刺鼻的臭味打开桶盖以小解。她总不能要求一群残疾人什么吧。

  男人说他对这片土地没有感情。

  确实,像他们这样活在这里,现在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有什么感情——他们每天都是痛苦,都是煎熬。

  只有有所拥有,才会对这片土地有所感情——她对这里唯一留恋的是那一闪而过的爱情,是有个灰头土脸的毛贼,在她这个毫无防备的年纪,趁机打劫了她懵懂的心。

  她飞扬的思绪牵着她离开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仓库和硬冷的地面,回到了那个和刘贤相识的早晨,她身着黑色长裙……

  第二天叶子欣几乎和早起的大叔还有太阳一同醒来,才清晨四点半。

  “睡得还好吗?”大叔问道,但是很快他觉得自己问了个废话,便自打没趣,闭了嘴。

  “还好。”她没有看向大叔,而是往外面走去。

  “你去哪?外面很危险。你不想回家吗?”

  “我回去了。”叶子欣回答,因为她知道,借助谢金的资源,她会更安全便捷地回到奥斯。虽然她很感谢这个大叔。

  “好。”大叔看她的样子,也明白自己或许做了一件多余的事情。便挥了挥手,“那对不起了。”

  “没事,”叶子欣停下来,看着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你这里和那里,对于我来说都一样。”

  刘贤在医院中惊醒。旁边坐着的高大男子还趴在床边睡着。刘贤知道这样睡觉是很难受的,于是他摇醒了何部行。

  “喂,来床上睡吧。”他麻利地一把扯掉了输液的留置针头。坐到床边,穿好自己的裤子。

  “你要去哪?”何部行拉住他。

  “你就好好睡觉吧,我有很重要的事。”刘贤用力地掰开他的手,却发现何部行意外地有力,或许是他太虚弱了。

  “不行!”何部行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走,“你还得好好躺着。”

  “啊呀!你别管了!”

  “不行就是不行!医生都说了不行!”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放开!”

  “你知道个什么?你身体有多少问题?你知道,你知道!都是你这样敷衍的态度才导致现在这样!”何部行越说越激动,“你要死啦!再这样你要死啦!”

  刘贤像是知道这个答案一般,这会儿何部行的手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用力,他轻轻拿开,“我知道的,何部行,虽然我们从小到现在都是一起,我很任性,基本都是你在照顾我……这不是谢谢就能解决的……但是,但是这次,答应我,让我最后任性一回,这次的事如果错过了,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可能会让我就算活下来也会觉得毫无价值……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在钢厂里,那个炉子里,一起砌砖,这次,等我好起来,一起回厂里去吧,毕竟都答应了包工头了呢。”

  刘贤,拍了拍何部行的手,“放心,这样我才是快乐的。”

  他苍白的脸勉强地笑了,何部行知道,这是他发自内心的。

  “你先好好休息吧,等我。”

  刘贤从何部行上衣口袋里拿走了几百块的现钱,或许这是他准备给自己看病的。既然都是花在自己身上,这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他在门口叫了一把车。

  “往谢金副总统的郊区宅邸开吧。”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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