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犯果然是个头戴方帽、身穿海青的尼姑,体态苗条,皮肤白净无皱,年纪至多也就二十七八岁。
“贱坯子唷!”
不知哪个妇人喊的这第一声,很快就收获了同性伙伴们此起彼伏的附和。
女子们恶狠狠的咒骂,像腾起的浪花,浪花之下,则是男子们关于案情的津津有味的讨论。
“听讲是勾引了一个徽州富商,灌醉后捅死的。”
“啊?平时闷声不响,娇娇弱弱的,这样狠。”
“哼,那是你木知木觉,我老早就看出来,这尼姑不简单。你们想,会写字、还会作诗画画的女人,又从苏州来,搞不好从前是做女使的。”
“这位大哥,女使是什么?”
“就是娼妇,那些读书人宠着她们,捏出个文邹邹的称呼,其实还不都是出来卖的。”
“哦哦,嘿嘿嘿……”
一众男子低声笑起来,很为如此轻松地就获得一次颅内高潮而畅快。
郑海珠折身,擦着人群边缘迅速回退,寻到等在廊下的张岱。
“张公子,衙役押着人过来了。你瞧瞧那位女师父,可是你要寻访的荷姐?”
张岱凝眸蹙眉,目光投向人群漩涡的中心。
“是荷姐!她怎会杀人……”张岱嗫嚅着,就要往前挤。
郑海珠一把拽住他:“此刻心思龌龊的浮浪子弟甚多,这里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公子莫急,我识得其中一位衙役,我们现下直接绕去县衙。”
张岱咬着嘴唇应声“好”,又转头遥望一眼荷姐周遭情形,见围观的各色人等倒还没有吐唾沫甚至扔石头的极端举动,才招呼上家仆,跟着郑海珠钻进巷子。
……
大明嘉靖帝以后的松江府,分为华亭、上海、青浦三县。
郑海珠与张岱来到的府城东北,隶属上海县,远不如西边的青浦、西南的华亭繁华。
县城本不大,官吏、士子、工商聚居的几处闹市,则更小,街头撒一泡尿,那尿水流着流着就能流到街尾。
郑海珠带着张岱主仆,三拐两拐,穿出小巷,县衙赫然眼前。
衙门外的大树下,郑海珠站定,问道:“张公子,冒昧一问,你可有乳名,那位荷姐一听便知的。”
张岱道:“我们山阴人,家中男童乳名都叫和尚,祛魔避邪之意,因我是母亲头胎,荷姐一直叫我大和尚。”
“好,知道了。你们仍等在此处。”
“郑姑娘,要不要拿银子?”
郑海珠驻足,心道,提醒得对,这富贵公子倒也通得人情。
“劳烦张公子给我两三钱银子,越碎的越好。”
跟随张岱的家仆手脚麻利,转眼已掏出一把小纸团儿似的银角子,交给郑海珠。
郑海珠拔足来到县衙的山墙根,正见到衙役们过来。
“滚滚滚,都给老子滚,苍蝇一样跟了两条街了,看你阿娘的卵毛!”
骂骂咧咧、驱赶着最后几位围观者的衙役,姓刘,他踏着斜阳的影子回到公廨门口时,迎面撞上蹭到台阶下的郑海珠。
“咦,郑姑娘……”刘捕头忙将满脸的凶煞样儿收了,龇出一口龅牙,挤出笑来,和郑海珠打招呼。
刘捕头是松江府的老衙役了,今岁从夏末到深秋,早已将郑海珠这张脸认得熟透。
此女不但是韩老爷家的长雇大丫鬟,还是知府老爷发了剿匪赏金的,和黄大人的家眷更是常往来。
那好比是神仙身边也排得上名号、说得上话的仙娥。
自己这种山腰里办差的杂役小鬼,怎可将她当作普通百姓。
言语定须客气些。
行完了礼,刘捕头迎着郑海珠投来的疑惑目光,主动叹道:“姑娘,老刘我苦哇,半个多月没回松江府城咯。上海县也是邪了门,原本三四个衙役,走的走、病的病,就剩了这一个嘴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子,知县老爷去府台那里借人,黄老爷就把我派来了。”
郑海珠轻声安抚道:“月俸银子没少就好。能者多劳,又是解官人们的燃眉之急,府台和黄老爷都看得见,刘爷只怕回西边后要得重用的。”
“嗨哟,承郑姑娘吉言。”刘捕头殷殷道谢。
他是老江湖,几句言语间就瞧出郑海珠不像是路过的,眼色里有深意,遂撇头对身后的小衙役说句“你先压着人进去,锁到牢里”,然后抬手虚虚一引,将郑海珠让到门房廊柱的一角。
“郑姑娘今日怎地也来县里头?”
郑海珠不吭声,靠墙的左手动了动,往刘捕头掌心塞碎银子。
刘捕头唬一跳:“这是作甚,姑娘有事吩咐老刘就是。”
郑海珠抿嘴:“刘爷先收好,给我侄女儿买件冬袄。你不收,我就不说所求何事,就拉你在此处站着。”
刘捕头心道,这女子精得很,莫叫她不悦,以为我老刘拈轻怕重、要问明情形才肯收钱办事,遂应者“好好好”,转推拒为笑纳,腕间一抖,碎银子划入手臂内,咳嗽一声道:“姑娘跟老刘这边来说话。”
……
晚明的江南,士绅阶层的地主和商人富到流油,公家财政却也和北方差不多,捉襟见肘。
上海县的县衙牢房,简陋得还不如牲口棚
好在并非京师的诏狱,血腥阴森味不重,只有挥之不去的屎尿秽物的臭味。
“郑姑娘,你问几句就赶紧出来。县尊不在,主簿可是在殓房盯着仵作验尸呢,一会儿就该过来了,我帮你望门去。”
刘捕头轻声地叮嘱完,赶紧离开这排肮脏的屋子。
郑海珠转身,将手里另一颗碎银子塞给刘捕头引荐的牢头:“给阿哥买点酒喝。”
牢头理所当然地接过。
这年月,公家连月俸钱都欠着,从胥吏、门子到他们这些狱卒,平日里已习惯随时从百姓手里要好处。
只今日这体面妇人,出手蛮大方,牢头的冷硬面色登时一缓,决定特别关照些。
他主动带着郑海珠从自己的值房穿堂而过,绕开最外头那排关押者地痞男囚的牢房,在避人耳目上做得更到位了些。
拐进一条幽深黑暗的通道,牢头往前方一指:“拴着猫儿的那间,就是。”
“猫?”郑海面露好奇。
牢头解释:“命案的犯人都戴重铐,手脚不便,从前有被鼠群撕咬得厉害的,皮肉都烂没了,骨头露着,惨煞。上月,府台大人来巡查县衙时见了,就命县尊给关死囚的几间牢房养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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