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爷就是大明洪武之后最完美的接替人选。
这一点,早在很多年前,就成了朝堂之共识。
皇太孙虽然年轻,且行事跳脱,性子刚烈,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但没人能否认,洪武新政乃是他一手推上台面的。
国家越来越好,开疆拓土万里,百姓安居乐业,这是一份天大的功劳,更是一个没人敢设想过的功德。
在很多人看来,即便现在的皇太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为君者,但只要继续历练几十年,等太子爷将大明交到他手上,那时候想来也足够沉稳了。
而且,皇太孙也有些无数人的支持。
自从军功爵制度的确立,大都督府几乎就已经死心塌地的追随太孙了。
这个时候,这对天家父子貌似起了冲突,大明朝局又该如何变化?
若是冲突加剧,这应天城又是否会成为是非之地。
到时候大都督府一怒之下……
不敢想!
不敢想!
一时间,即便已经是临近年关,却有许多商贾担心局势恶化,而放弃赚钱的机会,带着货物钱财逃离应天。
试图避免可能发生的冲突,波及到自家。
不经意间。
应天城出现了这几年里,少见的寂静。
而在朝堂之上,则是人人沉默。
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这些为官多年的人不会轻易表态。
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只要这件事情没有被摆在朝堂上议论,那他们大可继续装作不知道。
什么天家矛盾?
什么皇位争夺?
跟他们没关系。
明哲保身,才是要领!
只是朝堂上的变化也确实出现了。
皇帝真的不再显露人前,大臣们只知道每日都会有太医院的新老院使接替入宫看护。
至于皇帝的圣体,现在到底如何,宫外没人知道。
上一回皇帝悄悄溜出应天,太子虽然没有杀人,但皇宫大内却也被整顿肃清了一番。
科道言官们提过几次,希望皇帝的圣体情况能与朝堂官员知晓,最不济也要让内阁大臣们入宫面见皇帝陛下。
这是历朝历代的官员们都会做的事情。
哪怕眼下主持国家的是皇帝认可的太子。
不过言官们的提议被否决了,并且得到了一份训斥,禁止他们打探皇家内情。
然后太子又当众将内阁首辅任亨泰训斥了几句。
大抵的意思就是内阁领导朝堂文武,他这个首辅没有做好管理工作,不好好干活尽想着窥探皇家。
这样是很不好的。
任亨泰当众承认工作有误,这事才算是揭过去了。
随之就是太子签发谕令,将河道总督潘德善、梁国公蓝玉、开平郡王常升、都督汤醴召回京师的公文。
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太子爷又出一手。
升工部尚书张二工,太子少傅。工部侍郎,晋工部尚书。
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瞬间就让所有人都看懂了局势。
太子爷要将太孙的势力尽数肢解。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沉默了。
只是沉默之中,注意力则是集中在了内阁大臣解缙和高仰止,还有直隶道总督大臣邹学玉身上。
如果太子爷进一步处理这三位,那就彻底表明太子爷是在打压太孙了。
人们也并没有等待多久。
内阁就出了消息,内阁次辅、文华殿大学士解缙,奉令西行,巡察西部铁路之建设。
这事虽然一直都是解缙负责的,但在年关之前让他去西边,这无疑是表明了太子爷的态度。
紧接着就是内阁大臣高仰止令命向西南,处理革除土司制度的最后相关事务。
虽说是处理后续的事宜,但朝堂上都清楚,西南的事情要是处理起来,没个一年半载是不可能办妥的。
一下子,太孙支持的两位心学代表人物被弄出京师,这时候所有人无比确信自己原先的猜想。
至于说为何太子爷没有处理直隶道总督大臣邹学玉,或许是觉得这个位子近在眼前,只要出点纰漏就可以直接拿下,没必要这个事情一并处理。
应天城的风开始变了。
人心浮动。
太孙府前,也显得冷清了起来。
只是朝堂之上如何变化,太孙府都显得异常平静。
每日,朱允熥都是早早的出门,去往西城区域,一直到很晚才会回来。
西城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巨大的工地。
除了当初因为货运,而在西城金川门附近聚居的夷商夷人区域没有动。
整个应天西城到中城附近,都被围了起来。
原本安置在西城地界上的几座京军大营已经被挪到了城外。这些负责戍卫京师的兵马,如果真的让敌人打到应天城下,那么他们在城内还是外城,结果都一样。
讲武堂和橄榄球场倒是被保留了下来,围着两处建筑群一圈,如今也已经移植了数量众多的树木,将这一片范围包裹起来。
应天杯橄榄球赛早就已经固定化了,为了方便球迷入场看球,还特意隔开了一条通道连接到西城工地外面。
而对讲武堂,则是没有做更多的安排和处理。
讲武堂虽然是学堂,但上上下下都是军人。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今天朱允熥一如既往的,早早的就到了西城工地上,站在其中一处入口后的棚屋门口。
在工地上,已经有应天府被雇佣就居住在西城工地上的百姓,开始端着碗吃着工地上提供的早饭。
出入口,已经有些装满材料的马车排队入场。
新晋的太子少傅张二工,穿着一件厚实且沾满泥浆的袄子,手上端着两只冒烟的大海碗,就从不远处的伙房走了过来。
“殿下,刚煮好的庐州府鸡汤米面,今早上林苑监送来了暖棚青菜,也一并下锅了。”
说着话,张二工就将一只装满鸡汤米面的大海碗,放在了朱允熥身边的桌子上。
棚屋里点着煤炉,在这个时候暖洋洋的让人感受不到寒冷。
朱允熥也不见外,只是看了一眼头发有些凌乱的张二工,搓着双手贴在大海碗上:“你有几天没回家就住在工地上了?”
张二工唆了一口面,又喝了一口鸡汤,这才嘿嘿笑着开口:“赶工期,可不敢回。等这两天忙了前期工序,就可以回家歇几天了。”
朱允熥瞧了门外一眼。
恐怕还得有点忙活。
谁又能想到,大明朝第一个以匠籍走上官场,一直走到工部尚书位子上的张二工,在被革了尚书之位后,就跑到了这西城大工地上。
朱允熥想了想,开始低下头吃面。
庐州府的米面,庐州府的老母鸡。
鸡汤煮面,配上几根青菜,就是人间美味。
筷子在碗里挑了一下,竟然还有两只被煎的金黄的鸡蛋。
此等吃食,最是养胃。
在此寒冬,也最是暖身。
两人便如此安静的吃着面。
不多时,又有一些人从外面端着碗筷走了进来。
先是冲着朱允熥和张二工行礼,然后才会走到里面的桌子上开始吃饭。
这些都是在西城工地上干活的匠官。
然而。
不多时,棚屋里开始出现穿着袍子或是军装的人,同样是从对面的伙房里端着碗筷出来,走进这边的棚屋里。
常继祖端了一碗鸡汤肉丝米面进了棚屋,只是面少汤多。
他坐在已经吃完面开始喝汤的朱允熥身边。将碗筷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包,从皮包里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打开之后,是正冒着热气的烤羊排烤牛肉和炸鸡腿。
赫然不下三四斤。
然后又见他从兜里掏出一把早就剥好的蒜,拍在桌子上。
常继祖先是挑了一颗蒜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后,这才抓着一根烤的流油的羊排塞进嘴里。
恶狠狠的咀嚼了好几下,用他那张血盆大嘴将嘴里的食物通通碾碎成渣渣后,便低下头混着面汤吃进肚子里。
等着一套流程做完,常继祖才把双手在身上胡乱的擦着,看向朱允熥:“讲武堂里的人这两天都没心思上课了。”
朱允熥双手兜在一起:“你大早上就吃这些,不怕到时候出问题?”
常继祖又道:“虽然魏国公下令,讲武堂师生不得议论朝政。但是私下里,大家都在悄悄地讨论,你接下来会怎么做。有些人开始提议,只要太子爷表现出要废黜你的想法,他们就罢课,上奏朝廷。”
在做一旁正剔着牙的张二工,肩头不由一颤,赶忙低下头继续专心掏牙。
朱允熥则是笑着说道:“西城将会是个典范,是我朝真正的人间仙境。眼下,还要在年前将地平整好,该挖的景观湖和该堆的景观山要在结冻前完成。各区规划,也要提前做好。等开年后,就可以直接开始按规划建造了。”
低着头的张二工点了点头,却就是不抬头。
常继祖眉头皱了一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总觉得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太子爷也端无可能忽然之间就对你这般,其中定有隐情。”
朱允熥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砰砰的声音。
常继祖目光淡淡的看了朱允熥一眼:“讲武堂里当初有过一次推演,是关于我大明三代之内传承的事情。结果是,将所有可能都预设出来,我大明的最优解依旧只能是你。也只有你,才能让大明真正摆脱家天下之定律,开大明真正的万世基业。”
棚屋里,匠官们早就已经是囫囵吞枣的将早饭塞进肚子里,然后逃离此处。
张二工很想溜走。
工地上还有那么多的活,忙都忙不完。
还是搬砖更纯洁。
常继祖见朱允熥许久不说话,恶狠狠的一手抓着肉一手端着碗往嘴里塞吃的。
少顷,他就已经是满嘴食物,双眼瞪大,闷闷的发出声音。
“你至少要交个底,不然谁也不敢保证事情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
我今天来之前就听说了,大都督府那边虽然下了严令,但五军都督府里面有些人似乎对最近的局势很不满。
京军虽说被内阁压着,但应天周边能动用的人可不少,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常继祖见朱允熥依旧不说话,此时也没了食欲。
将面前的肉推开。
他继续说道:“熥哥儿,你应该清楚,我常家并非是依附于太子爷之下,也并非是一定要支持于你。
但你是姑母的亲儿子,是常家的外孙、外甥、表兄弟。作为一家人,有必要提醒一句,万事都得人活着才有可能。”
朱允熥的眉头皱了一下:“你们放心,大明还在,老爷子还在,太子一向贤明,国家又如何会出乱子。这个时候,最是考验人心,不可做有害国家的事情。”
常继祖眉头紧皱,这不是他想要达到的答案。
同样,这也不是常家和许多人想要的答案。
朱允熥无奈,自己想过一阵子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生活,但似乎没有人愿意让自己得偿所愿。
他沉声道:“那就替我带句话吧。”
常继祖立马眼前一亮:“你说!”
“这个时候,谁要是乱动乱说,便去凤阳思过。”
常继祖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这依旧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但至少是有了一个可以带回去的话了。
朱允熥则是已经起身。
常继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代表的不仅仅是常家,还代表着那些寄托希望在自己身上的朝中勋贵。
所以他才会说,谁这个时候添乱,就回凤阳思过。
张二工见朱允熥起身,走出棚屋,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看了常继祖一眼后,小声说道:“观景湖周边后期会修建一批新式宅院,常公子若是有意,可现在预定,我们会为常公子预留最好的几处位置供挑选。”
常继祖眉头皱紧,看了一眼张二工。
这位昔日的匠官,工部尚书,如今倒是彻底没了顾忌,说话做事坦荡直率。
常继祖摇摇头:“家中不缺宅院。张少傅该想想,如何重归朝堂才是……”
有些话他不愿意再说。
张二工从工部尚书的位子上下来,虽说现在是太子少傅,却没了实权。
若是一直这样,以后也别想再在朝堂上有什么大作为。
张二工也摇了摇头,低声念叨着:“看来只能继续去骗那些没脑子的夷人了,自家人都不懂西城将来的好……”
说完,他也不管常继祖的脸色,向外追赶朱允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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