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束了和要前往河口挑煤下船的百姓商谈之后,朱元璋脸上洋溢着笑容。
老爷子站起身,双手自然的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便往铁山镇里头走去。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便立马跟上护着。
朱元璋走的很慢,在知道镇上百姓们现在日子过的踏实后,再也不觉得这满是矿坑的铁山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了。
便是地被毁了些也算不得什么。
想着刚刚在问到镇上百姓做工能赚多少钱时,对方那藏不住的笑容,以及唯恐被人知道家中有多少钱的谨慎模样,朱元璋便觉得,若是都能如此,便是将整个铁山镇的地都给毁了也是好的。
朱元璋侧目看向胖孙子:“可知大冶县这几年上缴朝廷的税赋是多少?”
朱高炽很诚实的摇头:“地方府县的税赋太多,孙儿一时也记不得。但这铁山镇因为是集中铁业发展,所以税署里头有单独的记录。”
朱元璋点点头。
要让这孩在将税署涉及到的所有府县税赋数额时时刻刻都记在脑子里,倒是难为人家了。
他好奇道:“那这铁山镇的税赋又有多少?”
朱高炽努力的回忆了一下,方才开口道:“回爷爷的话,仅去岁洪武二十九年,铁山镇解送户部的税赋,便有一十三万两。”
这还是剔除掉了要发放给百姓们的工钱和铁山镇矿区日常运营维护费用之后的数目。
便是朱元璋听见,也是不由一惊。
一座铁山镇就能一年上缴税赋十三万两白银给朝廷,要是大明能有一百座这样的镇子,朝廷一年就能多得一千多万两白银的岁入。
朱元璋当即挑动眉头,开口道:“依托某一个产业,集中发展一个地方的思路,应当在朝廷里展示出来,多让那些朝里朝外的官员们都能看到,若想致富,不单单是种田,也不单单是整日里寻了百姓征税。”
朱高炽颔首点头:“年前,内阁闭门会议前,户部尚书夏原吉便找到孙儿,希望户部能同税署一道,就地方上集中产业发展在内阁闭门会议上提出。”
“哦?都有什么成效?”朱元璋不禁询问起来。
“回爷爷,原本夏尚书与孙儿提议的时候,本是就地方上的金、银、铜、铁等矿阐明集中产业发展一事。”朱高炽开始回想着去年年底,内阁在年关封衙前的闭门会议:
“随后事情放在了内阁闭门会议上,阁老们合议,觉得这个事情还可以再多些不一样的产业,不能仅限于矿业。
随后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便表明,直隶道可以先行尝试。于苏州府、松江府等地,尝试建设集合丝、绵种植,纺织,编织,制衣物为一体的集中纺织产业。
在太平府依托工部前期的投入,发展出从开采、冶炼到锻造、制造为一体的集中钢铁产业。
另外如中都亳州、宿州、蒙城等地适宜栽种药材,便可督促地方官府,试行集中百姓田地,依托太医院下发的需求,集中种植药材。”
朱元璋沉吟思考了片刻,随后才开口道:“让百姓富足起来是朝廷必须要做的事情。但也不可鲁莽行事,另需保证不会叫百姓纷纷毁田去从事旁的产业。
若是大家伙都去炼钢、种药或是做旁的事情,咱们大明百姓的肚子又要用什么去喂饱?”
朱高炽满是点头道:“这件事情熥哥儿当时也提了出来,说了一句要因地制宜的发展地方经济,用不同的法子让百姓们富足起来。只有百姓们真正富足起来了,我大明才是真正的强盛。”
听到朱允熥在这件事情里也有参与。
朱元璋先是一愣,然后脸上露出笑容:“那小子倒是明白其中道理,等回头铁山镇这件事情,俺得夸夸他。”
朱高炽在一旁笑着附和了起来。
……
而已经从武昌府南下赶到岳州府的朱允熥却笑不出来。
此时的岳州府,已不是当年的巴陵郡,更无滕子京、范仲淹等人。
倒是洞庭湖边的那座岳阳楼,是毁了又修,修了又毁,一直到了如今。
已知的,从礼拜赋诗定名岳阳楼之后,到如今的大明洪武三十年。
岳阳楼便被毁重修一十三次!
而和黄鹤楼同为江南三大名楼的岳阳楼,却并没有黄鹤楼那般巍峨高耸。
洪武年重修的岳阳楼,不过是一座两层挑高的木制楼宇。
基台以石条铺砌,岳阳楼稳稳的落在石台地基上。
岳阳楼就坐落在洞庭湖和长江连接处,东南侧是南湖,西南侧便是一望无际的洞庭湖。
古有云梦泽之称的洞庭湖,很早便有着八百里洞庭的美誉。
只是从先秦开始,云梦泽便开始不断接替,上游的河道不断带来沙石将湖面面积持续不断地挤压。
因洞庭湖面积减少,湖床抬高,从宋朝开始,洞庭湖和长江的关系便愈发复杂激烈起来。
魏晋时的弧高江低、湖水入江,逐渐演变成了现在的江高湖低、江水入湖的格局。
只不过这时候的洞庭湖,还是称得上八百里洞庭的美誉。
而这个八百里也是实打实的。
但率军到来的朱允熥却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洞庭湖景,而有所高兴。
因为从武昌府进入岳州府,便表明他已经要开始直接接触西南土司,接手西南的局面了。
也是从洞庭湖开始,官兵们就要从大船上下来,改为步行或是小船,沿着澧水河一路走进西南土司领地的大山里头。
但是现在朱允熥不但要思考如何彻底平定西南土司之乱,彻底改土归流,还要将至今都没有找到的老爷子给找出来。
因为这件事情,本不应该离开武昌府的楚王朱桢,也随着朱允熥到了岳州府。
临湖的岳阳楼。
楼下只有几名亲兵伺机周遭。
从应天府开出来的船队,正从长江驶入洞庭湖,寻找合适的位置放下船锚,在江面结营。
官兵们则要换乘小船,从水上转到陆地上来。
这一切,自然由副将普定侯陈桓操办。
朱桢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湖面上大军的动静之后,便放下望远镜,转头侧目看向楼里正在忙碌着的朱允熥。
“你且放心,若老爷子当真是奔着你来的,按照老爷子的路程来算,最多也就是这两日就能有消息了。”
朱允熥这时候正在处理一条刚刚从湖里弄上来的大鱼。
鱼鳞刮走,开膛破腹,锋利的刀口贴着鱼身切下一片片的鱼肉。
在桌子上,一只铜锅盛放着汤水,已经装满腌酸菜和老豆腐。
听到朱桢的声音后,朱允熥低着头开口道:“老爷子定然是要来这里的,侄儿眼下忧思的是平定西南土司,为我朝彻底改土归流之后,西南的百姓该如何富足起来。”
朱桢转过身,走到桌前,伸手在铜锅上招了招手,抽动鼻子嗅了嗅,不禁眼前一亮夸赞道:“六叔倒是不曾知晓,你竟然对此道也有研究,这滋味可是足足的。”
朱允熥淡淡一笑,将片好的鱼肉送入滚烫的铜锅里,很自然的说了一句:“小道尔。”
“哎呀,你也莫要担忧了,说来现在百姓的日子,难道比之三十年前差?”朱桢问了一句,便自顾自的答道:“那可是好上无数倍了!当年别说是西南大山里的百姓了,就是你六叔封地上的庄户们,也时常有吃不饱肚子的时候。
这几年朝廷推行摊丁入亩,各种新政制度施行,百姓们个个都能吃饱肚子,这可是三十年前不敢想的事情啊。”
这话倒是真的,朱桢也没有说假。
三十年前,乃至于是大明已经立国,那时候百姓们想着的也就是天下太平,不再有年年的战争。
再等过了些年头,百姓们至多也就是想着,不再被饿醒或者被饿死,也就是好事了。
谁会去想能天天吃饱肚子的事情啊。
除了逢年过节以及操持农活的事情,就没有人会不顾一家老小和往后的日子,给自己吃的饱饱的。
朱允熥对朱桢的安抚,没有在意,而是说着自己的想法:“其实从接到旨意离京以来,侄儿一直在想,大山里头终究是道阻且长。那般崇山峻岭,百姓们只能是在山腰种茶,山谷种地。
可这样能耕种的地,又能有多少。
倒不如将大多数的百姓都给搬迁出来,在这岳州府、武昌府、长沙府等平地上生活。”
这时候搬迁百姓,可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只要朝廷下一道旨意,就能将一个地方的百姓迁徙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除了这几年,大明在迁移百姓的时候,会提供路上所需的粮草物资和到达地方之后的生活物资,以及定居的简易屋舍。
过往的历朝历代,几乎除了一道迁移的旨意,便再无任何的补偿。
往往,一场迁移就代表着会有无数人,死在迁移的路上。
这一点,从不会被记录在正史上。
朱桢自然知道朝廷现在对百姓迁移,是怎么做的。
他只是皱眉说道:“西南大山十万,你总不能将所有人都给迁移出来吧。”
朱允熥点点头:“也不是全部,只要能将半数的人迁徙出来,西南的很多问题都将会迎刃而解。
至于侄儿现在就有迁移百姓的想法,除了是为了往后让西南的百姓富足起来之外。眼下最重要的是,只要将这些人搬出来,那么西南土司的势力就会大大削弱,在朝廷彻底革除土司制度之后,也不用担心有人能再掀起什么大的乱子。”
西南土司内部很多的矛盾,都是围绕着土地产生的。
人们常常会因为一条河或是一块地,就让两个土司领地大打出手,造成无数的流血事件,产生无数的人命官司。
人少了,在朝廷推行摊丁入亩和重新均田的前提下,到时候平均到每个人手上的田地自然就会增多。
至于说西南的那些土司。
即便现在朱允熥什么都还没有做,但他也清楚。
就算到时候自己彻底革除了西南土司制度,也会有很多的土司官员,因为无法再享受过往的待遇和特权而怀恨在心。
朝廷的兵马前脚走掉,这些人后面说不得就会暗中制造乱子。
将西南的人口迁移走,也是在一定程度上提前削弱这些人的力量。
朱桢这时才点点头:“将百姓从大山里迁移出来安置,倒也不是不行。光是湖广道,围着洞庭湖一圈,也可以叫官府围湖造田,安置这些迁移出来的百姓。
但这一次西南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所以也可以知道,最要紧的还是民心。若是这一次没有发生那般事情,想来你也不可能亲自过来的。”
说到这里,朱桢默默一笑。
西南的百姓认为是土司在欺骗他们,没有按照朝廷的要求推行新政,这件事情当真是充满了戏剧性,让人诧异。
朱桢再一次低头。
只见铜锅里,片片鱼肉翻滚。
朱桢眼前一亮,拿起筷子:“鱼肉熟了,可以吃了!”
说罢,他便开始举起手臂,往锅里捞鱼肉。
朱允熥则是坐在对面,拿着勺子先往自己的碗里盛鱼汤。
鱼肉反倒是成了佐味的存在。
“其实原本在我看来,西南土司想要改土归流,彻底移风易俗,须得要数十上百年的时间。”
朱允熥喝了一口鱼汤,闷声说道:“只是父亲却觉得,这次刚好是个机会,便想着一举办成这桩事情。”
朱桢嘴里吃着鱼肉,眼睛却是抬了起来:“这次是大哥的意思?我原以为是你的意思呢……”
他这话一点都没有假。
在知道朝廷要派出大军,朱允熥亲自领军,前来解决西南土司之事的时候,朱桢就觉得这件事情必然是眼前这位年轻的侄儿提出的。
他哪里能想到。
这件事情,竟然是自己那位向来稳重的大哥提出来的。
朱桢悄悄低下头:“我还以为……”
朱桢以为什么
他还没有说出口,楼下便传来了脚步声。
蹬蹬蹬。
随之,便是一道爽朗而让朱桢和朱允熥两人熟悉的声音响起。
“可算是让俺赶上时间,能吃口热乎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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