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庸县衙里,面对锦衣卫的突然到来,知县李雨龙慌乱的不知所措。
而这样的场面,也在整个县城里的各司衙门上演着。
差役则是想到先前在城门处的话,赶忙又说道:“老爷,还是赶紧准备吧,那边锦衣卫先前说让指挥使他们都来县衙的。”
“来咱们县衙?”
李雨龙再次愣住,肩头一震。
在差役茫然的注视下。
李雨龙忽的弯腰,双手猛的拍着大腿:“快!让人奉茶,快快快!将县丞、主簿、典史还有六房的人都叫出来,咱们去衙门口等着上差到来!”
说罢,李雨龙已经是提着官袍往县衙外头跑去。
差役见知县这般慌乱匆忙,赶忙动了起来。
不多时,大庸县县衙前,整个县衙的人都出来了,神色不安的等在衙门口,望着城门过来的方向。
带着人进城的张辉走的很是悠闲。
当他带着人慢悠悠的赶到大庸县衙前,便看到一大群人已经是等在了衙门口。
见到张辉这帮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终于是来了,李雨龙悬着那颗紧张不安的心,脸上却满是笑容,双手兜在一起快步上前。
“上官到来,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上官海涵见谅。下官已经在县衙略备薄酒,为上官洗尘。”
说着话,李雨龙捏着衣袖小心翼翼的擦拭着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水。
在他的身后,县衙的官吏们亦是纷纷弯着腰低着头,唯恐惹得眼前这些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一个不快,便将他们统统给送去见各家的太爷太奶了。
张辉脸色平静,心中倒是有些奇怪。
这大庸县令倒是表现的过分紧张了。
他却是不想,自己的身份,在应天城或许只能让朝臣紧张一下,可若是出了京那就是活阎王。
“有劳县尊了,不知大庸卫的将军可到了?”
张辉下了马,看向竟然是亲自为自己牵马的大庸县令李雨龙,平声静气的询问着。
可话落在李雨龙的耳中,就变成了另一番意思。
这难道是锦衣卫要在大庸县有大手笔,需要让大庸卫的兵马出力?
李雨龙茫然不知,低着头说道:“指挥使昨日带着人出城往西南边大庸所过去了,按照惯例来说,应当是快要回来了。”
说着话,这位慌慌张张的大庸县令,悄悄的打量了一眼张辉身后的众多锦衣卫缇骑。
张辉微微一笑:“既如此,我等便先进衙门说着话吧,等大庸卫的人回来了自然知道消息会赶过来的。”
随着张辉一声令下,随行的锦衣卫缇骑们纷纷驾马到了衙门边的院墙下。
官兵们下马,分出人手将战马拴在衙门前的拴马柱上,派人看守。另一部分的人则是直接进了县衙,分守各处。
李雨龙带着一大帮官吏,姿态殷勤的簇拥着张辉进了县衙。
“上官请上座。”
李雨龙领着本县的县丞、主簿、典吏,站在正堂下,看向那块明镜高悬匾额下的主位。
张辉却是笑着摇摇头:“李县尊乃是本司主官,在下不过是奉旨出京来此办事,规矩不能废,在下也不敢喧宾夺主,还是县尊上座吧。”
李雨龙看着张辉的神色和语气,知道说的这番话不是客套,瞧着张辉和进来的锦衣卫头目们都不曾落座,便只好弯着腰回到那张本就属于他的大庸知县的位子上。
只是坐下后,李雨龙还是只落下了半张屁股在椅子上。
张辉见对方已然坐下,这才点点头,带着过来的麾下入座。
县衙的差役已经是送来了茶水。
张辉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的间隙,侧目看向李雨龙:“李县尊是江西饶州府人?”
李雨龙立马坐正身子,满脸笑容的点头道:“回上官,下官是饶州府乐平县人。”
“乐安江畔乐平县,倒是个好地方。”张辉不咸不淡的赞扬了一句。
他知道这个地方,但从来都没去过,却不妨碍他说些客套话。
李雨龙心中却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上官过来,没有说旁的,反倒是聊起了这些闲话,那就至少说明不是针对自己,或者自己并不是主要的。
李雨龙立马笑着说道:“倒也算不上什么,只是往下游走上些路便是潘阳城,临城可眺望潘阳湖,确是世间少有的美景。”
就在李雨龙准备展开说明,潘阳湖的美景到底是怎样的时候,张辉却是忽然话锋一转。
“李县尊对朝廷新政是个什么看法?”
说完之后,张辉的目光便从眼前这座县衙里的所有人脸上扫过。
本还要念叨几句古人描写潘阳湖诗句的李雨龙,差点被憋住,脸上一下子就慌乱了起来。
洪武新政已经有几年了,即便大庸县天高皇帝远的,也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并且新政的一些手段也已经在大庸县摊开了。
至少现在大庸县境内的所有土地,都是需要上缴税赋的。
当初秦王殿下,可是让城外的澧水河河水好几日才散去血红色恢复正常。
李雨龙眼神火速的扫向本衙的县丞、主簿,随后立马说道:“自然是好事,上官可能不知道,自从新政以来,大庸县的乡民们都是对朝廷说好的,都说陛下仁慈,如今百姓们的日子也比过去好上许多了。”
张辉笑笑:“如此说来,李县尊也是体察民情,时常在城外与百姓打交道的。”
李雨龙愣愣的笑着:“下官虽然只是个县令,却是深受皇恩,自然不敢忘了本职。仰仗朝廷善政,本县乡民们都本本分分的耕种做事。”
张辉点点头:“本官出京前去了一趟礼部文选清吏司,岳州府境内诸县主官考评,李县尊的评价可是不低。可见县尊是个做事的,百姓能有李县尊做父母官,也是本县百姓之福。”
这话已经是在当众表扬李雨龙了。
他坐在椅子上,弯着腰,满脸的笑容,连连点头却不好说话。
这时候张辉又是话锋一转:“只是啊,如李县尊这样的父母官却还是少了些,若不然本官也不会奉旨出京。”
有人要倒霉了。
李雨龙心中默想,沉吟片刻后回道:“都是一帮不知恩典的东西,枉顾皇恩,鱼肉百姓,这样的人该是千刀万剐了才是!”
张辉笑笑:“李县尊公忠体国,在下今日确也当面知晓了。只是不知,李县尊对近来西南诸土司之乱,有何见闻。”
终于,张辉将话题转到了这一趟出京的正事上。
李雨龙眉头一挑。
果然是为了那件事情来的。
李雨龙深吸一口气,却觉得自己若是当真说出真相,恐怕朝廷都不敢相信,更不要说眼前这位看似面善,背地里却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锦衣卫千户官会不会相信了。
“因为诸土司那边的土人们觉得土司有失偏颇不作为,土人们要求他们能和流府、流县的百姓一样摊丁入亩一体纳粮。”
总结性的说了一句之后,李雨龙便将西南诸土司这一场已经进行了半年多的乱子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李雨龙双眼悄悄的盯着张辉。
事情其实就是这么个事情,但任谁第一次听到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听完之后张辉却是面露意外。
谁能知道西南这一场生出来半年多的乱子,竟然是因为土人们要求土司按照朝廷新政去改变土司领地。
而事情最开始,是因为朝廷在推行洪武新政各项政策的时候,本意是为了诸土司的稳定,而暂时没有将新政推行到诸土司。
这就造成了西南地界上,可能相邻的两个县,一个县是在进行新政改革的,而另一个土司县就全然不动,一切如过往。
本来朝廷推行新政,地方上就阻力很大。
土司府县的人原以为朝廷是要加征税赋之类的,便觉得朝廷没有推行到他们土司府县,是他们的幸运。
可是慢慢的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土司府县的土人们才发现。
隔壁邻居家的日子怎么越过越好起来了,而自家的日子还是那么清苦,饿一顿饱一顿的,上顿不接下顿。
然后土人们就发现了原因。
原来是因为他们没有进行新政。
后来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传的,就变成了土司府县的老爷们不愿意按照朝廷新政的意思改革,这一下土人们自然是不愿意了。
新仇旧恨之下,这场乱子也就彻底爆发了出来。
其实这事谁也怪不了。
朝廷本来是好意,对土司府县稳扎稳打,让其保留原状。
土司府县的官员们更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和过去一样按照老规矩盘剥土人们罢了。
可一旦有了对比。
原本就遭受土司官员们层层压榨的土人,就不爽了。
过去你们土司官员压榨我们,我们土人没法子改变,也没法子说,因为所有的土司府县都是这样。加之土司府县内部,都是以姓氏血缘为纽带,更偏向于原始的生存法则是一直适用的。
但是现在住在很远的地方的皇帝陛下已经开始推行新政,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你们土司官员却不作为,这就不行了。
然后矛盾一层层的激化,彻底成了乱子。
“土人们觉得是土司官员们不作为,欺瞒了他们朝廷要在土司府县推行新政的事情,好继续鱼肉他们。加之过往……所以这乱子一下子就起来了。”
“土人们还说,他们不要做土人了,要做明人。大家过去虽然都是大明朝的人,但却有土人、苗人、明人之分,现在土人、苗人们都要去当明人,不愿意让土司官员们继续压榨他们。”
李雨龙低声小心的解释着,目光不时的观察着张辉的脸色。
听到所有的解释后,张辉幽幽的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若是将这样的真相带回应天,恐怕朝堂百官也会和自己一样难以置信。
李雨龙这时候又说道:“张镇抚……土人们还有……还有一桩事情……”
那件事情所有人都没敢和朝廷说。
只是现在,李雨龙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的。
毕竟朝廷都派了锦衣卫下来,很明显是对这场乱子有耳闻了,并且也准备解决这件事情。
张辉眉头一挑:“哦?还有什么事情是朝廷不知道的。”
堂下,大庸县县城、主簿、典史等人,这时候皆是默默的转口看向县令李雨龙。
李雨龙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无奈的低声说道:“还请上官知晓,那些土人现在已经是四下串联起来了。他们对外说……对外说,现在土司官员们欺上瞒下,他们要替陛下清剿奸佞,要做陛下治下的明人……”
说完之后,李雨龙整个腰都弯了。
这都叫什么事情。
李雨龙都没敢说,土人们的这些话不是随口散播出来的,而是已经弄出了一个非常正式的剿讨檄文。
土人们现在就是认定了土司官员是坏的,而他们敬爱的皇帝陛下却并不知晓。所以他们要发起斗争,要将那些个土司官员都给砍了,然后他们就能当皇帝陛下的子民,成为真正的明人。
“这些……千真万确?”
张辉终究是在心中选择了相信,即便他觉得这样的事情此前闻所未闻,让人难以接受。
李雨龙很肯定的点着头:“下官所言千真万确!若不然,那些土人现在早就打到大庸县了。眼下土人们和土司官员的土兵已经打过好几场了。
土司那边觉得这件事情可能会让陛下不悦,所以一直不曾说出来。他们觉得,只要自己将土人们引起的乱子压下去,事后该是怎样就还是怎样的。”
张辉眉头微微皱起,却发现了其中的漏洞:“那李县尊你们这些诸土司府县周边的府县官员,为何不早早的向朝廷奏明真相?”
“这……”
李雨龙忽然沉吟了起来。
他总不能说,自己和其他人是乐见土司府县乱起来吧。
土人们赢了,则大明朝便真的是大家一起新政改革。土人们输了,大家的利益也没有受到损失,继续相安无事。
而若是朝廷知道了,派了大军过来。
西南的府县个个都要在原本的开支上,再加一笔军粮供应的开支。
都是负担啊,也都是利益。
这才导致新南土司乱了半年多之后,朝廷才知道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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