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黑下来,黄昏的最后一丝残阳褪去,明晃晃的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夜幕苍穹之上。
胤国,京城,秋明坊。
顾慎家中。
郑琳正在埋怨吕渊明的无端针对时,顾慎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心中微微一凛。
顾慎深吸一口气,对郑琳道:“师姐,帮我做一笼糕点吧,一会儿我去隔壁大师那里看一看。”
郑琳连忙点头,道:“之前是我错看大师了,他这次帮了我们天大的忙,我们该去向人家道个谢的。”
顾慎轻嗯一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郑琳转身进了厨房去准备糕点,顾慎则是走到梧桐树下,在石桌前坐了下来。
微风袭来,卷起地上黄叶,在院中舞动,而顾慎此刻的心境,也正如这黄叶一般紊乱。
顾慎之前就曾对无名和尚的身份有过推测,虽然未曾证实,但概率是非常大的,他也一直心有提防。
而经历了今日在爱砚溪被和尚指点之事,顾慎心中已然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心中不由惴惴。
顾慎的性子从来不是被动接受,既然心里有了想法,那就去主动了解一番,这次带着糕点去登门拜谢,也是一个由头。
厨房中,师姐用心做着糕点,她最初并不善于做这些精致的小吃食,但经年累月的练习之下,手艺已经达到了一个极为高超的地步。
半个时辰后,诱人的香味自厨房中传出,勾着南厢房中正在主动刻苦修炼的小丫头都跑了出来,她跑进厨房中,被馋的口水直流。
郑琳先做了一笼糕点,让顾慎先行给无名和尚送去,不然太晚人家或许就睡了。在蒸这一笼包子的同时,郑琳又包着下面几笼的糕点,这样效率很快,除了第一笼糕点慢一些,之后几笼包子出笼的速度就要块多了。
顾慎担心这小丫头给师姐添乱,便出声将顾笑喊了过来。
听到爹爹叫自己,顾笑从厨房中风风火火的跑出来,直接便要扑进爹爹怀中,然而却被爹爹伸手顶住脑袋瓜,而不得寸进。
看着女儿终于在自己面前乖巧的站好,顾慎方才开口说道:“笑笑,这些日子,我看只顾埋头修炼,却少了读书做学问的时间,这可是不行的。”
读书能做什么?读一万本书也打不过最弱的修士,只会变成书呆子......顾笑甜甜一笑,道:“爹爹,我有花时间去读书的,只是爹爹你没注意罢了。”
顾慎挑了挑眉,道:“既然这样,那我可就要考较考较你了。”
顾笑眨了眨眼睛,道:“爹爹,你尽管考吧。”
顾慎略微沉吟,说道:“书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来讲一讲你对这句话的理解。”
顾笑扁了扁嘴巴,眼神上翻,眉头轻皱,她仿佛突然想通了什么,整个人的神色都是一变,自信笑道:“爹爹,我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先生不说话,用怪力把天上的神仙都给打乱套了。”
看着自己这个傻女儿一副洋洋得意好像还舔着脸等待表扬的模样,顾慎嘴角微抽,深吸一口凉气,压下自己想要打人的冲动。
“哈哈哈。”
厨房前,郑琳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顾慎本来有些郁闷的心情,看到师姐的反应,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顾笑转头,疑惑的看着郑琳,不知所谓道:“姨姨,你笑什么?”
郑琳笑道:“姨姨笑的是你这个小丫头,不好好读书,胡乱猜测经典真意,要是被你们私塾的先生听到了,他可要打你的板子了。”
顾笑摆了摆手,道:“不会的,前日老李头的那间破房塌了,被砸断了腿,他现在可没工夫打我的板子。”
私塾的李秀才被砸断腿这件事,郑琳倒是知道的,那天顾慎和任烈阳在启夏门外三十多里处的地方交手,即使相隔数十里,京城中仍旧感受到一股地动山摇,房屋倒塌无数,李秀才便因此被砸断了腿。
没再和小丫头说话,郑琳看向顾慎,道:“师弟,糕点做好了,你趁热给大师送去吧。”
说完,郑琳转身进了厨房,等再出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捧着两个糕点盒子,因着是刚刚蒸出来,匣子缝隙处还冒着丝丝热气,冒着热气的同时,还有香气溢出,将顾笑馋的不断吞口水。
郑琳此番做的糕点极为用心,费了许多功夫,之前因为无名和尚屡次劝说顾慎剃发入佛门,郑琳对无名和尚的感官印象不好,但此番得知是这和尚救了顾慎,不由得对他的印象好了一大截。
毕竟是要去感谢无名和尚的救命之恩,郑琳这次做的糕点极为细致,可以说色香味俱全。
顾慎接过匣子,正要出门。
郑琳开口道:“师弟,我与你同去。之前对无名大师有些误解,大师不仅不与我计较,还对我们施以援手,恩同再造,我也该亲自当面感谢一番。”
顾慎闻言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师姐,无名大师喜静,去的人多了反而不好,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若是按照顾慎的推测,这无名和尚的立场就有待商榷了,安危难辨,顾慎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师姐去犯险的。
郑琳不做它想,只是习惯性的觉得顾慎说的有道理,点头道:“好,那你去吧。”
顾慎嗯了一声,便拎着糕点匣子,走出了院子。
除了院子左转,步行两丈,便停下了脚步。
顾慎看着面前虚掩的两扇灰色院门,抬手轻敲,很快,院中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脚步声慢慢接近,直到走到院内门前,下一刻,院门便被从里面拉开,露出无名和尚的身影。
任何人乍看到这和尚,都会生出一股惊艳之感,眉如远山,目若朗星,鼻梁高挺,气质温和,虽然眼角带着几缕皱纹,但更给他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
无名和尚开口了,温雅中略带磁性的声音,“顾施主。”
顾慎笑道:“大师,今日多亏您的指点,我才能有所突破,不然我怕是再难站在这里了。”
无名和尚轻声道:“是因为施主积累深厚且悟性出众。”
顾慎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小匣子,道:“这是刚刚蒸出的糕点,请大师品尝一二。”
无名和尚道了声谢,然后身子微微一侧,请顾慎进院。
顾慎双眉微挑,没有犹豫,拎着匣子,直接迈步走进了院子。
无名和尚在身后关上了院门。
院子的布局和顾慎家中仿佛,厢房、厨房、正屋,在南厢房几步远处,也有一口水井,明月倒映其中,只是没有梧桐也没有石桌。
无名和尚带着顾慎走进正屋。屋中摆设极为简单,没有八仙桌,只有一方小桉台,上面放着一卷经书,在桉台两边,分别摆放着一块蒲团。
“顾施主,请坐。”无名和尚开口道。
“多谢。”顾慎道。
两人分别坐在蒲团两侧,顾慎将手中的糕点匣子放在桉台之上。
“今日之战,于我九死一生,大师修为通玄,若无大师指点,我命休矣。”顾慎郑重道谢,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但毕竟是救了自己一命,这是大恩,“我有幸与大师结为邻里,大师日后若有事情,尽管差遣于我。”
无名和尚轻轻一笑,对于顾慎所言的修为通玄彷若未曾听到,道:“一饮一啄,皆有运法,若是在五百年前,我可不会救你了。”
无名和尚似乎已经决意不再隐藏,而是坦露了一些东西,譬如五百年前,要知道对于凡人来说,五百年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世了,早已彻底烟消云散于世间,而在这和尚口中,五百年前竟这般自然的讲出,仿佛是发生在昨日的事。
顾慎心中一凛,目光看向和尚,道:“敢问大师,从何而来?”
无名和尚:“从来处来。”
顾慎:“......”
顾慎深吸一口气,便又问道:“到何处去?”
无名和尚:“到去处去。”
顾慎:“......”
无名和尚似乎对于顾慎震惊的模样很满意,哈哈笑了起来,仿佛对自己这充满禅意的问答极为满意。
顾慎心中哭笑不得,这两句话他前世可是听了一耳朵,但当着无名和尚的面,不得不微微拱手,一脸敬佩道:“大师精通禅法。”
无名和尚轻轻一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顾慎点了点头,道:“洗耳恭听。”
无名和尚双唇微抿,目光中神色渐渐悠远,显然是在回忆什么。
良久,他方才开口,缓缓说道:“那是很多年以前的故事,也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一个婴儿出生在一家笃信佛法的农户家中,在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漆黑的夜乍然明亮,仿佛瞬间白日,同时伴随有八部天龙的幻象虚影浮空。”
他说的很慢,仿佛脱离了现实,在回朔一些东西。
顾慎看着无名和尚,面色极为郑重,他在认真听着,因为他知道无名和尚口中所说到的婴儿,应该就是现在的无名和尚。这正是他所想要了解的,对他之后的影响极大,能不能探到一些这和尚的根底,关键便在无名和尚现在所讲的这个故事上了。
“因着婴儿出生时伴随的异像太过惊人,吸引到了很多人的注意,也惊到了旁边山上寺庙的主持禅师。禅师认为这婴儿与佛门有大缘法,便渡了那婴儿上了山入了佛门。”
顾慎微微点头,不是所有和尚都有资格被称为禅师的,只有在佛法之上具有极高造诣的僧人,才能被称为禅师。
无名和尚继续讲着。
“禅师将婴儿收为弟子,给他取了一个叫...叫觉远的法号。”
顾慎注意到,无名和尚在说到“觉远”这个法号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情绪上面的波动。
“传他佛法,待他亦师亦父。那婴儿亦不远让师父失望,很是刻苦努力的钻研佛法,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亦或者他确实天赋略高于常人,总之他在佛法教义上面的造诣渐渐领先于同辈的师兄弟,最终被立为大雷——寺庙的佛子。”
“因着寺庙有些名声和威望,他的法号越传越广,被越来越多人知晓,也被越来越多信徒传颂,他想,他要终生常伴佛祖,教化愚昧,拯救生民于水火,普度众生,广扬佛法。”
“事实也正是如此,如果不出意外,他会继承师父的心愿,会继续发扬大乘佛法,将佛门真意传遍尘世。他越发的沉下心来钻研佛法,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所有人都相信,他会将寺庙带到更辉煌的地步,但有一个人除外。”
“有一次,他注意到师父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和心伤,这令他很不解,终于有一天,他按捺不住询问了师父。”
“师父告诉他,他日后会有一劫,若是迈过去,可以成就佛陀果位,若是迈不过去,则身死道消,万载修为一朝成空。”
“师父是得道高僧,言不虚发。他问师父,自己的劫难应在哪里,师父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许多年后,他声名愈盛,钻研佛法亦愈刻苦。直到一天晚上,他遇到了潜入寺庙盗取真经的魔门妖女。”
这一刻,顾慎发现无名和尚的神色动容了,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缱绻,眸子中都透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春风,在提到那魔教妖女的时候,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温柔,与修真界中提到魔教妖女时的咬牙切齿截然相反。
“遇到这魔门女子的那一刻,他知道,这就是他的劫。”
“他最初克制内心的蠢蠢欲动,想要如往常一般保持心思纯净,但他再也难以沉下心去钻研佛法了。”
“一次又一次的相知相遇之后,终于,他破门而出,坠入红尘,沉沦情海。”
顾慎一直紧紧盯着无名和尚,他自然也注意到了无名和尚在说到这里时,那种表现出来的情绪之间的矛盾。
既有愉悦,又有痛苦;既有快乐,也有愧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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