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开学

  汽车缓缓驶出地下车库,来到地面,向左拐,通过慢慢抬起的道闸栏杆,轮胎压过两条金属减速带,发出“咔嗒”的响声,再左拐,就到了大院门口的马路上。这是漫长酷暑后第一个秋风萧瑟的阴凉早晨。

  一

  昨天下午一点半,也是这样离开院子,启明开车送儿子晓天参加初中分班考试,但那时气温依旧有三十八度,阳光依旧刺眼,启明不得不开足空调,打开遮光板。

  午后的马路很安静,水泥路面晒得发亮,人行道上铺了一些干枯的黄叶。一个戴着头盔,身着汗湿的美团制服的小伙子骑着电动摩托掠了过去。不远处从人民路口出现一台绿皮出租车,慢慢开过来寻找乘客。

  启明轻踩油门逐渐提速,与出租车擦身而过,然后向右拐上人民路,加入这条城南主干道的车流。

  “文具带好了吗?”

  “带好了。”

  “带水了吗?”

  “带了。”

  启明向斜后方看了看,眼角余光扫过晓天,还有他身旁的文件袋和水壶。文件袋不是很鼓,但应该有草稿纸和两只笔在里面。启明又回过头来继续望着前方。

  过了一会,启明想向晓天重复一遍应试心态管理的诀窍,他改用郑重其事的语气说:

  “不要太紧张,重点关注怎么把题做出来,不要想别的事。”

  “嗯,我知道。”

  晓天回答的时候正在安静地看窗外的街景,不像平常那样嘴巴停不下来。启明想,也许儿子正在仔细体会那种不偏不倚的状态,既不太紧张也不太放松。他又想,也许这种状态没法口口相传,只能靠自己去悟。

  二

  周一早晨的人民路远比周日午后更堵,拥挤的车队排得很长,一点一点慢慢注入出城必经的一条隧道。启明觉得有点不耐烦,虽然他们比预估提前了二十分钟出发。

  由于今天是秋季开学的第一天,启明全家起了个早床,又由于这是晓天上初中的第一天,所以他们比往常起得更早。两个孩子穿好校服、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启明和老婆开车先送晓天的妹妹,然后再马不停蹄送晓天。

  晓天进的是博才中学,一所寄宿制的市重点中学,每周日才能回家一次,而且学校不让带任何电子设备,从此以后启明会有更长的时间看不到晓天了。

  早饭的时候,启明朝餐桌走过来,坐在晓天旁边,开玩笑地说:

  “晓天,从今天起,以后每周你都可以参加一次夏令营了。”

  “额……”,晓天用时下流行的动画片里拖长的语调回答,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妈妈,你听爸爸说什么,他说哥哥以后天天可以上夏令营了!”

  “爸爸开玩笑的。”

  在餐桌另一边,妹妹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和妈妈一起笑,她们觉得启明讲了一个很机智的笑话,让气氛变得更活跃了些。因为晓天在刚刚结束的暑假和妹妹一起参加了一个为期六天的夏令营,他已经有过离家好几天的经验了,启明想用这种玩笑的方式让儿子对未知的生活放轻松。但后来他想,或许他自己比儿子更需要放轻松。

  全家人就这么一边吃早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启明的话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中说到了实验班,他像在开会一样发表议论,大意是:

  只要进了重点中学,分班并不是很重要。初中的孩子已经定型,成绩好的在普通班一样好,成绩差的在实验班一样差,学霸都是自己找到了诀窍的。所以别太在意分班的结果。

  后来他又说到他上大学那会,同学圈子里最在乎的就是不能太“蠢”,那时候在校园里不比钱,不比当官,关键是比谁聪明,如果谁做不出一道题编不出一个程序而别人却会那就显得弱爆了,会被人耻笑。

  “早上别啰嗦了!快点吃鸡蛋,等下还要送孩子上学。”

  老婆打断了启明。她和晓天的表情表明他们好像在听一个神话故事。

  启明的目的很单纯,他希望这些话多少起些作用,让儿子进入初中后尽快树立信心,找到正确的方法,专心学习,尽快蜕变为学霸。事后启明心想,清华北大不是也有一些低调的学生去从政了吗?2000年前后不是还走出去很多资本大佬吗?但是他又觉得,还是有必要保住一块只“比拼智商”的净土,为什么要破坏它呢?总之他也拿不准怎样才是合理的。

  三

  穿过隧道,眼前是双向十车道的宽敞公路,放眼望去,巨大的车流像从树洞里钻出来的黑蚁群一样缓缓移动,在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形成的岸坡之间,在初秋的烈日、干燥的尘烟和密集的轰鸣声中,一直延伸到下一个隆起的高坡。以往每个暑假,启明都要载着一家人经过这里驶上度假的道路,但今天是带着儿子踏上另一条挑战之路。

  “爸爸,应该不会迟到吧?”

  “不会的,我认真算过了,提前了那么多,两点前肯定能到考场。”

  说是这么说,启明从隧道出来后还是开得猛了一些。他出其不意地斜插到最右道,省掉老老实实排队等红绿灯的时间,快速通过了好几个路口。

  这次分班考试安排在周日下午,也就是开学报道的前一天,考完后马上阅卷打分并依据成绩分班,分班结果就在七个小时后于当晚十一点通过学校专门开发的小程序公布。

  为了这次考试,晓天已经准备了一个暑假。除了旅游那几天,每天他都要抽出固定的一段时间做几套题,别人玩的时候他在学习。更早的时候,在半年前的寒假,妈妈就给他报了有针对性的课外班,后来又参加博才中学的择优考试,填报志愿,微机派位,前后发生了很多事,做出了很多努力。启明和老婆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晓天并不觉得,他不过是像一个开局没有任何装备的孩子在一关一关打boss,对于化整为零的困难并不是太抵触,只是每天要克服爱玩的天性让他有些烦恼。简言之,他不过是一颗小树在成长。

  过了隧道的马路很宽,虽然车多,启明还是见缝插针地开得很快,城郊结合部那灰扑扑的街景从窗外飞快闪过,中间经过了晓天上过的幼儿园。启明说:

  “以前上幼儿园你总是在车上背《三字经》。”

  他仿佛能听见晓天用稚嫩清脆的童音正在结结巴巴地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晓天当然记得,他大声回答:

  “是啊,你还天天教我加减法呢!”

  ……

  四

  阴霾中汽车向右拐到最后一条长长的上坡路上。老婆看着窗外被冷风吹得摇动的行道树,已经想不起昨天的炎热。人都是这样,在夏天就渴望冬天,在冬天就渴望夏天。她问启明:

  “不知道七班是不是重点班?”

  “不清楚。”

  “学校也没说。”

  “现在不准公开搞这种择优班了。”

  “有的家长私底下说七班应该是好班。”

  “想那么多没用。”

  启明又看了看后面的晓天。过了一会说:

  “这条路来过,以前经常带你们去易初莲花玩,还记得吗?”

  “还记得”,晓天回答。

  “你每次都要我放那首快歌,吉他独奏的。”

  启明说完还一边开车一边哼起来。晓天一改略显严肃的表情,笑着大声说:

  “记得,‘高速公路上的生活’!”,他又补充道:“特别是每天中午送我去围棋班的时候,……你再放一下吧。”

  启明说的是以前通过车载音响反复播放的,老鹰乐队的那张CD中的“Lifeinthefastlane”。曾经有一段时期,还在上幼儿园的晓天特别喜欢听爸爸放劲歌,什么迈克尔麦克逊啊,周杰伦啊,什么rap啊,重金属摇滚啊,他都要爸爸放。当爸爸每次严格按程序郑重地打开那套有点像黑胶系统的发烧音响,放上一张CD之后,他就随着强劲的节奏在床上蹦蹦跳跳,震得床板都在咯吱咯吱响。

  “那张CD早没放车上了,改天我找找。”

  听到爸爸的答话,晓天略感遗憾,又恢复了安静的表情。他知道,他家的车已改用车载蓝牙播放音乐了。

  五

  由于右侧施工,道路变窄,在渗透着阳光的灰尘中,一条汽车的长龙停在路口等着左拐。排在后面的启明直接沿着没有来车的对向车道开上前去,停在左边第一辆车旁边。他抢在别人前面左拐过了最后一个红绿灯,如果再开几百米右拐就到了博才中学门前的马路。坐在后面的晓天活跃起来,脸贴近侧窗看外面的人流,车流,校园围墙,和树木后面的教学楼,他大声说:

  “我们快到了!”

  晓天八月份刚满十二岁,已开始抽条,显得有些单瘦,看起来还像一个小学男孩。他更像妈妈,脸小,眼睛大,皮肤略白。他虽然自己不愿意,最近在妈妈力主之下还是剪了头,一根根短发乌黑脆硬。

  晓天比较心细,这种评价对于还没有进入青春期,像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并不典型。他从小对吃什么格外挑剔,稍大一点就对穿着有自己的想法了。他会抢过老爸的帽子据为己有,在镜子面前摆pose,因为他要抢爸爸在妈妈面前的风头。当然晓天也有扮酷的资本,启明有时候看着帅气的儿子,觉得“子不类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想试着当作创世之初就存在的一种男性风度去理解晓天的行为。也许他不知道,儿子其实在与父亲的不断竞争中也会不知不觉地变得越来越像父亲。

  经过一个暑假,从启明的眼睛看来,晓天并没有变得更成熟,足以应付成为一名初中生的全新任务,而晓天却觉得这“老头”不正确的地方越来越多了。启明并没意识到,也许当年他父母也是这么看他的。人总有一种末世情结,似乎历史只是从自己嗷嗷待哺的婴儿时代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到合上眼皮离开世界的这一小段时间,人会下意识地觉得宇宙这个精密系统到此时此地已臻完美,而未来的人是如此不幸,未来的变化是如此不合理。

  启明从小到大进的都是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重点大学,他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学霸。他很要强,小学一年级第一次期末考试因为差一分没得双百分他就哭了。初三以前,他处于忘我的状态,那是一种人和学习融为一体的状态,就像蒙昧时代的亚当和夏娃。进入初中以后,更激烈的竞争让自由散漫的他一度滑到后面的名次,被老爸狠狠地批评了一回,自那以后他的心里产生了另外一个自己,鞭策他知耻后勇,发奋努力,结果到初三的时候成绩冲到了班上前几名。但是,他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状态了。他会在考试的时候患得患失,甚至产生一些迷信,例如他发觉自己在大雨的时候考得比天晴的时候更好。每年六月底的期末考试,他看着窗外的雨帘,呼吸着洗过的凉爽空气,听着雨打玻璃轻快的啪啪声,他觉得头脑更冷静思维更敏捷,考试题目总是能迎刃而解。

  启明右手把着方向盘,左胳膊靠在窗沿上,慢慢开着车,心想,人得到一些东西就会失去一些东西,现在的孩子都早熟,不知道儿子是不是处于那种纯净无我的应考状态。

  六

  “以前这条路没什么人。”

  “嗯”,老婆回答。

  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进。今天早晨虽然是阴天,但幸好没下雨。启明继续说:

  “还记得那年五一吗?我带着晓天,车被淹的那一次。”

  “记得啊,”晓天抢着回答。

  “当时我背着你从车里走出来躲到旁边的售楼部里”,启明说。

  “当时我还走掉了一只鞋”,老婆又想起了当时的危险情形,不无感慨地说。

  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傍晚,启明带着晓天开车从易初莲花超市的地下车库出来。就在现在这条路上,开着开着,水越来越深,后来满街的脏水没过了排气口,流进了引擎,启明脚踩油门还想加速冲过去,于是引擎“噗噗”两声,就在一个地势较低的十字路口街心熄火了。

  这时的天空电闪雷鸣,雨不停的下,四周的房屋像海岸,马路像起伏的湖面,远处的路边停着几辆轿车,有的没过了保险杠,有的漫到车窗。启明的车就像湖面上一艘破了洞的船,随着水位越升越高,正在慢慢沉没。

  还在上幼儿园中班的晓天并不是一个爱哭的小男孩。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很有趣,但随着四周形势逐渐恶化,也急得哭起来:

  “爸爸,怎么办?呜……”

  没有经验的启明也懵了,他坐在地板已经开始湿润的驾驶室里,狠狠地拍了一下方向盘,骂了两句,及至儿子开始哭的时候,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忆起电视上说的BJ隧道淹死人的事,还有专家说的求生技巧,想起坐以待毙的可怕场景,于是迅速行动起来。

  启明取下钥匙,打开驾驶室车门,趟着水绕到车右后方,打开后座车门,抱起儿子就走。不远处的街角有一栋几十层的写字楼,一楼是售楼部大厅,还亮着灯光,依稀能看到有几个人在大厅里站着。启明穿着皮鞋走在过膝的深水里,踩着未知的城市垃圾和坎坷路面踉跄地走过去,回头看看暴雨和汪洋中,自己那十几万的汽车,悔不该做出了一系列错误的选择。

  “爸爸,加油!”

  伏在爸爸身上的晓天不哭了,反而有点激动的叫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和爸爸在一起冒险!

  “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到了。”

  最后启明走到了售楼部的门前,由于街边的水更深,都齐到腰了,他把儿子递给工作人员,自己几乎是以从游泳池登岸的方式爬上了大厅。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运的是,就在他们到售楼部之后,雨渐渐地停了,水开始褪去。老婆接到启明的电话后,急得在找不到车的情况下,徒步走了好几公里才走到售楼部,途中还走掉了一只鞋,想想城市水灾的时候有那么多窨井盖会被冲走,人会掉进井里,启明和老婆就感到后怕。

  当晚启明的车被拖到一个朋友的修理厂,第二天打开前后箱盖和所有门窗暴晒了好几天,没什么大碍。当地各大媒体不停地循环播放暴雨成灾的新闻,但等到酷暑来临后,所有人都忘了暴雨。

  七

  学校门前是一条用金属栏杆隔开的双向四车道马路。在周日下午两点这个时段,初中二、三年级学生来报到,初一学生也来参加分班考试,马路变得非常拥挤。特别是校门口这一边,人来人往,电动摩托钻来钻去,车辆前后紧密相接形成两排,行驶更加缓慢。晓天指着从两辆车间隙看过去的人行道大声说道。

  “看,要排队!”

  “你先下车去排队吧,我开到前面找个地方停车。”

  “好。”

  晓天拿起文件袋,随便看了下外面,然后打开车门,“开门注意两边的车!”,就在启明还没来得及说完话的时候,晓天已经灵巧地穿过了右边那一排车辆,跳到了人行道上。“你的水!”,嘈杂声中,晓天已经听不见启明的话,启明也看不见晓天了。

  启明的车如蜗牛般向前移动,他看到博才中学的校园里种满了香樟树,树枝从水泥栏杆的围墙顶上伸出来,茂密的樟叶被阳光照得油亮耀眼。天气非常炎热,排队的学生躲在樟叶洒下的阴影里,沿着栏杆站成一条长龙,一直延伸到校门口。队伍旁边还有很多学生和家长走来走去,有插队的,有找人的,有大呼小叫的,显得非常纷乱,而且越接近校门口越乱。马路上的车流在校门口被一条人行横道拦腰截断,两个维持交通的保安各站一边,护送着另一道人潮从马路对面涌过来,和排队的长龙合为一体,把校门口挤成里三层外三层,就像被铁栏杆和闸机挡住的洪水。这时,几个工作人员站在闸机后面维持秩序,不停喊话,提醒闸机口的学生要出示准考证、戴好口罩,告知家长不得入内;人群中不时有家长和已经通过闸机的学生放开嗓子遥相呼应;还有一些学生被人群挤出了队伍,一时到不了闸机口,急得大叫。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让现场变得极为嘈杂!

  启明没法停车,只好看着这一幕,把车慢慢开到五十米开外的下一个路口再右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路边车位停下来。他不放心儿子,想到他忘了带水喝,又怕他没挤进去耽误了考试。他下车后往回走到校门口,再沿着队列一直走到最后面,来回找了两遍,始终没有找到晓天。他只好相信晓天已经进去了,有点不安地回到车上,发动引擎,暂时开回家,等到考试结束再来接晓天。

  八

  周一早晨,晓天和妈妈站在校门口等了很久,迟迟没有走进校园。即将成为初中生的晓天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安,更多的是好奇和想要证明自己能很快适应的一种倔强。

  医学上曾有大胆假设,说如果能够保持儿童时期的新陈代谢和抗病纠错水平,人可以活几百岁,启明觉得也许晓天就处于这种状态,所谓“跳出舒适区”对于晓天根本不是什么很大的困难。人类的分娩也许就类似科幻小说描写的,只要鼠标一点,就能把意识的内容写入机器人的大脑,形成副本。但复制的过程将产生微小的时空位移,而且硅基载体本身也会给副本带来全新的体验,于是就在一瞬间,一段额外的代码被写入,副本和本体从此分道扬镳,“我”不再是我,晓天不再是启明,因而启明也无法确知晓天会活出怎样的未来。

  晓天长得和妈妈一样高了。站在晓天身旁,看那背影妈妈也像个小姑娘。今天晓天穿上了全套校服,是带白色翻领和袖口的藏青色短袖T恤和短裤,显得清爽干净利落,虽然戴了口罩,也能看出在黑框眼镜后面的表情比平时严肃,好像一夜之间从一个整天粘住妈妈讲不停的小孩变成了不苟言笑很有想法的少年。晓天更喜欢和妈妈讲知心话,在他眼里,爸爸代表秩序,喜欢高谈阔论,不过是一段严肃空洞的励志传奇。而妈妈则不同,她美丽、温柔、有办法、善解人意,能解决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妈妈曾开玩笑的说,爸爸像飘在空中的气球,需要她时刻抓着线才不至于飞走,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爆掉,而现在的晓天甚至不理解妈妈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气球。

  由于高年级学生昨天已经入校,今天的校门口已经没那么拥挤,但即便如此,路边的停车位还是不好找,启明只能停到很远的一个小区里,然后提着大包小包走过来与老婆和晓天会合。启明把包分别交给他俩,自己双手抱起一个装满生活用具的大塑料储物箱,出示了健康码,一家三口通过了闸机。

  博才中学地处城郊,在本市算空间比较大的初中。走进校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左中右三栋高大的教学楼,中间最高的是兼作办公的主楼,左边是二教学楼,右边是三教学楼。主楼和二教学楼的后面是白色的宿舍楼和食堂,如果从主楼穿过去,你会走进一条带雨棚的水泥回廊,回廊延伸到一半长度后,向左伸出一条支廊通到一号宿舍楼,回廊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形成两条支廊分别通到左边的食堂和右边的二号宿舍楼。回廊的右边是三块水泥地篮球场,被回廊、二号宿舍楼和三教包围,篮球场旁边有一长排水泥乒乓球台,让人想起八十年代的校园。隔开球台和篮球场的是一条和回廊垂直相通的小径,如果沿着小径走得远一点,穿过一排香樟树,就可以走到一片塑胶跑道的田径场。整个校园的绿化率相当高,除了必要的路面硬化,所有建筑和教学设施的间隙几乎都被香樟树、法国梧桐、灌木丛、花坛、草坪填满了。此时正值处暑过后的八月底,树梢的叶子不堪忍受悠长夏天的长时间炙烤,率先开始变黄、掉落,在铅灰色的天空和阴云下,在阵阵秋风中,从远处乍一看,以为是摇曳的绿叶丛捧出的一束束颤抖而温暖的花。

  “勤奋拼搏,求实创新”,主楼玻璃大厅之上的八个斗大的校训宣传牌在红砖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十分醒目。抱着储物箱的启明在前坪驻足停留了几秒,仿佛经过了三十多年他又回来上中学了,只不过物是人非。他想起那时候,就像林妹妹初进大观园一样,也是在这样的一些陌生的楼房里,见到了一些陌生的同龄人,一开始大家都谨小慎微,默不作声,之后慢慢观察,渐渐放松,最后终于有几个人更加主动,率先向同桌开口,就像恋爱中采取攻势的那一方,使双方的话匣子瞬间打开,终于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启明,快点走,”老婆回头催促启明。

  启明赶紧跟上,随着稀疏杂乱的人流往右边的三教学楼汇聚。

  九

  晓天走在前面,他很快就找到了初一七班的教室,是在三教一楼走廊最里面靠近楼梯的位置。这间教室和他的小学教室差别不大,一样的黑板和白墙,一样的蓝色硬塑桌椅,黑板报侧面的角落里也有一个杂物间,所有这些都让晓天觉得熟悉,除了窗外不一样的校园风景,还有教室里走来走去的陌生的同学、老师和家长。

  他先是安静地站在妈妈旁边,然后走到教室中间放下书包,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教室里非常嘈杂,妈妈和一些家长围住讲台旁的班主任陈老师,询问报到事项并登记新生信息。爸爸放下储物箱,在门外的走廊里等待。

  在教室里没呆多久。妈妈从陈老师那里得知晓天是在二宿舍楼的0515寝室,于是他们带上箱包,跟着家长和新生的人流,穿过主楼后面的回廊去二宿舍楼。此时正在下课时间,晓天在回廊里看见很多高年级学生,大部分都比他高了一个头,他还看见每根回廊的柱子上都贴有优秀毕业生和明星校友的宣传海报,启明边走边扫了几眼,回头对晓天随口说道:

  “你看这个学生,毕业考上了北大,……这个去的南开,博才的学生还是蛮厉害的。”

  看到这些,同时听到爸爸暗含勉励的话,晓天既钦佩又感到不小的挑战。晓天是晚熟的孩子,但很要强,他敢于接受挑战,敢于把承诺先抛出来,常有话说得太满无法兑现的情况,就像他每次考完估分一样,但随着年龄渐长,这种情况出现的少了。小时候,他会真诚地答应长大了给爸爸买艘军舰,给妈妈买栋别墅,后来他慢慢发现,这些目标后面隐藏着长期而繁难琐碎的努力,并不是想像的那么容易,就不这么说了。他哪里知道,其实老爸老妈就爱听这样的话。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二宿舍楼。穿过一楼通道,就像穿过一段隧道,晓天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天井,它被七层走廊四面包围,而每层楼的每一边走廊都有十多个寝室,如果大致估算一下,这栋楼总共有近五百个寝室。看到这些,晓天不由得想起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功夫》里的猪笼城寨!他看到今天所有走廊里都是人来人往,显得非常忙乱,他没有进一步估算的是,如果每个寝室住满八个学生,那么楼里就会有四千多个学生住在一起!而且他还看到,这栋楼里每层走廊都向天井伸出一圈已经挂上了很多衣服的晒衣架,如果站在天井底部的水泥平台仰望,那一层层飘荡的衣服,会让人想起寺庙里挂满祝福纸条的许愿树!

  晓天继续斗折蛇行地走在前面,穿过很多学生和家长,还有地上的储物箱和包袱,带着爸爸妈妈通过角落里的楼梯爬上五楼,找到了0515寝室。寝室不大,有四张高低床,带一个洗漱间和两个卫生间,中间的走道放不下桌椅,但已站满了家长和同学。在与初次见面的家长寒暄之后,妈妈带领晓天和爸爸立即投入紧张的工作,抹床铺床叠被整理物件,忙碌中时间过得飞快。晓天突然感觉像是搬进了军营,或者是某座寺庙的禅房。陌生的人,刷成白色的墙壁,还有涂上灰漆的铁架床,所有这些单调的景象都暗示,他即将告别过去悠闲玩乐的时光,开始潜修苦行的生活。而启明感觉到的,是仿佛回到了自己当年上大学的第一天,全家人都来替他张罗,他也是同样的青涩懵懂,同样地面临未知的挑战和希望。

  很快到了分手的时候。

  妈妈说:“晓天,我们走了,你在学校不要省钱,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爸爸说:“晓天,再见。”

  晓天回答:“知道了,再见。”

  晓天走进了教学楼,爸爸妈妈走到了校门口。妈妈说:

  “差点忘了,要给晓天照相。”

  爸爸妈妈又赶过去把晓天拉回来,在主楼前给晓天照了两张身穿校服的单人照,打算与晓天第一天进幼儿园、第一天进小学的照片合成一张九宫格。

  到了再次告别的时候。腼腆的晓天都有点不耐烦了,因为他已经长大了,不愿意爸爸妈妈老跟着,让他在老师同学面前很没面子,就像小学二年级时他烦爸爸一边调侃一边还作势要抱着他进教室一样。

  启明和老婆看着晓天消失在人群中,开学的忙乱所带来的兴奋慢慢冷却,他们边走边聊地走出校门,像平常一样找到自己的汽车,发动引擎缓缓启动,穿过车丛开上回家的路。他们看着车外的景物,突然觉得有些不认识这楼房、这校园、这天空,甚至不理解为什么来到这个时空节点。他们每次经历人生突变都有这种感觉,就像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一样,被某种必然抛入了陌生的世界,没有回头路,必须熟悉这个世界,直到感觉不出它的存在。

  十

  一周以后。

  晚上十点,晓天的妹妹已经睡熟。在昏黄温馨的灯光下,启明和老婆坐在餐桌旁闲聊,桌上摆着半杯红酒和几包打开的小零食。老婆抬起正在看手机的笑眼,侧脸对启明说:

  “你看了班主任陈老师在群里发的视频吗?晓天军训的,看起来他还不错。”

  启明这时在刷网络新闻,他从聚精会神中抬起头来说:

  “是吗。”

  他进入微信群,打开视频,拖动进度条直到能看到儿子的那一段,眯着眼睛仔细欣赏儿子的表现。老婆迫不及待的说:

  “看到了吗?”

  启明看到,站在队伍中的晓天又多了一些不苟言笑的酷劲,但是毕竟身量小,儿子穿的迷彩T恤有点不合身,齐步走起来让人联想到《三毛从军记》里的三毛,既有些滑稽又惹人怜爱。启明微笑着说:

  “看到了,他算个子小的。”

  “嗯。”

  “我今天和陈老师私聊了,她说晓天表现蛮好的,他还主动竞选了学习委员。”

  “他适应得挺快。”

  启明放下手机,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酒。老婆继续说:

  “听家委会的人说,这两天有些孩子还哭,打电话吵着说想要回家。”

  “晓天应该没事。”

  “但是他一直没打电话,很多同学都打了。”

  “他可能是没排上吧,或者白天训练没时间,我明天留言提醒一下他。”

  “不知道什么原因。”

  老婆明显有点失落,沉默了一会说:

  “我这几天听书,想想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在想,我们两个就这样了,但对于晓天,一定要让他自己选择过自由的生活,进入中学以后不要给他太多压力。”接着她又讲了一大段关于社会形势和人生感慨的话。

  听完老婆的想法,启明基本赞同,但是他又说:

  “你讲的只是理想状态,实际上做不到。”

  “为什么呢?”

  “绝对的自由只不过是理想状态,”启明又抿了口酒,然后接着说,“其实,只要晓天能按自己的想法去成长就是自由。他现在有目标,听从指挥,认真训练,想办法融入集体,这就是他自己选择的一条路。”他又补上一句,“千万不要想当然的认为别人不自由。最近我看《三体》,我有时候想,也许现代人看古代人就像外星人看地球人一样,外星人认为地球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要解放他们,而地球人自己并不觉得悲惨,这不就是偏见吗?”

  为了不被打断,启明把这一篇高论讲得很快。但老婆并没有被说服,也没有觉得更好过一点,她一方面心疼儿子来到了这个不自由的世界,另一方面也心疼自己失去了天天和儿子在一起的自由。过了一会,她随便答了一句: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而她心里说的却是:

  “你这些华而不实的废话有什么用处?我其实就是希望儿子将来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自在生活,不用受太多束缚而已。”

  之后她又沉默了下来,继续看她的手机。就这样,启明和老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很久,直到深夜。

  第二天下午,老婆终于接到了晓天的电话,启明也在旁边一起听。通过晓天的语气和谈话内容,他们知道晓天各方面都很好,他已经很快适应了寄宿生活。当天晚上,班主任还在群里发布了信息,通知家长关于中秋节接孩子回家的有关事项。经过这些天的适应期,启明和老婆开始觉得,这次短暂的分别,也不过是个小插曲,不过是一段旧时光的结束和一种新生活的开始而已。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

点击下载记住夏天全本TXT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