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三少女
六挂坠(上)
盛安城初冬夜里的寒风,数十年如一日地挟裹着凌冽森冷的烟霾味道。
打从下了机场高速开始,一整个昼夜间惶然无法入眠的邵桀就仿佛被抡了一闷棍一样,在江警官这辆车速不怎么平缓的吉普上昏天黑地睡得一塌糊涂——临要拐向距离小区只剩两个红绿灯的街口,邵桀才被赶着红灯数秒时抽空扭头看过来的江陌铆足劲儿推了几下,强制唤醒了邵大选手宕机歇菜了一路的大脑主板。
“口水擦擦,要到你家了。”江陌关掉暖风,顺带着抬手托住快栽到中控台上的脑袋瓜,把歪着肩膀哼唧唧喊落枕脖子疼的邵桀推端正,也闷闷地打了个哈欠出来:“……这睡的,敢情是雇我给你当司机呢。我待会儿还是把你放小区门口,精神精神清醒清醒,你这小身板儿别迷迷糊糊地吹了风。”
“嗯……对不唔江警官……”
邵桀双手交握抱在后颈,埋头陷在背包里先含糊地答话,转瞬就要坠进梦云的前一秒,又被江陌抄起个什么家伙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他这才猛一激灵清醒过来,晃了晃再度强制开机的脑子,后知后觉地捧住被江警官泛凉的掌心托抚过的脸颊,慢悠悠地把自己蒸成了一只红虾。
“这回醒了吧?”
“醒……醒了。”
邵桀先含羞带怯了一会儿,又迟滞地感觉后脑勺儿被磕得生疼,皱巴着一张脸委屈兮兮地看向江陌,“什么东西这么疼……怎么还带动用冷兵器的?”
“你的魔方钥匙扣。”
江陌单手撑住方向盘,食指指尖随着信号灯秒数倒数跳动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余光觑着邵桀迷迷糊糊又抱头吃疼的分裂式表情,轻轻笑出声,把适才就从口袋里摸出来攥在掌心的金属制魔方摊手递到他跟前,“东西拿好,待会儿下车之前检查一下……隔三差五地跟我这儿掉水晶鞋,我还得记着给你送过来。”
邵桀有点儿惊讶于江陌还记得随身带着这枚装饰用的钥匙扣——毕竟有钱包事件在先,江警官在处理工作之余的事情时,基本上都是随手搁置在旁,动辄遗忘个十天半拉月。
他伸手把钥匙扣捞起来,指尖一触即离地在江陌的手心儿里刮了一下,极难得地撇开了挨在江警官身边时惯常莽撞羞赧的纠结别扭,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脸上,单纯地提起唇角,笑得温和浅淡:“这还是订做的来着,丢了不太好办,谢谢你啊江警官。”
江陌闻言转身,视线正落进邵桀单单盛着笑意的眼睛,一时有点儿恍神,挂挡起步的动作都微微一滞,隔了两秒才堂皇躲闪地扯开了瞬间不知所措的目光,不大明显地吞咽了一下:“啊……没事儿。”
抛开比赛影像里隔着摄影机滤镜和所谓的专业光环不谈,这还是江陌打从认识邵桀至今,头一遭正儿八经地意识到,这位似乎附拥者甚众的电竞选手,其实有着一副扔在人群里十分出挑的皮囊骨相,只不过每每碰面时,机缘巧合大多事出有因慌张混乱,着实没有什么显衬他这张脸蛋优越的机会可言——尤其是不久之前的深更半夜,他整个人仿佛一根细长扁担在粪坑边儿滚了一圈,乌漆墨黑涕泪横流地朝她扑过来的画面……
然而邵桀眼睛里盛着细碎如繁星的光,笑起来像是冬日里明媚可爱的太阳。
邵桀大抵是留意到江警官正在思绪横飞,为免惹是生非,老实听话地抱着背包窸窸窣窣地检查随身物品,直等在小区门前下了车,才拽着车门歪头朝里探,捡着江警官没分神搭理他的空当,无辜地眨了眨眼:“王子捡水晶鞋是因为喜欢辛德瑞拉,那江警官你呢……你也是吗?或者,我可以当你是吗?”
江陌正低头扫着肖乐天发来的消息,零零碎碎地听见邵桀的问话,先怔了片刻,扒拉着脑袋瓜里泛黄积灰的童话书反应了半晌“辛德瑞拉”究竟姓甚名谁,等到将将理清了邵桀这话的含义,伺机挑衅得逞就拒绝直面现实冲击的小孩儿已经甩上车门撒丫子跑远,隔着车玻璃跟一脸无语的江陌挥了挥胳膊,转身钻进了小区的铁门,摆手目送江陌开车离开。
但邵桀其实不太想回家。
他挎上背包戳在小区门口,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绕着门前停放自行车的雨搭来来回回地踱步往返,纠结再三的脚步终于蓦地顿住。他扭头转身,拖沓着步子上楼开门,却被空荡荡的房间里迎面扑出来的干燥暖气呛得咳了起来,半晌才停下。
鞋架是空的,两双棉质拖鞋整齐地摆放在门口——吴老师和邵主任都没在家。
客厅的窗帘大敞着。
邵桀把背包撂在门口,眯着眼睛看向客厅里被月亮光晕笼住的家具沙发,扯上窗帘转过身,左磕右碰地绕开尽数挪动过的茶几摆设,脚底下却没留神地踩到了邵主任格外疼惜的某个茶宠摆件,整个人忽的一歪,径直跌进了平时坐上片刻都要抚平码正的沙发里,捡起罪魁祸首,呆滞地缓了半晌。
他伸手从沙发垫缝隙里抠出硌人的遥控器,不大意外地盯着常年停留在滚动播放本市新闻的频道画面,佝偻着后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大致推测出吴老师和邵主任同时舍家撇业的原因。
“本台报道,今日晚间十点十三分左右,城际环线高速发生一起疲劳驾驶导致的严重连环车祸,其中包括一辆私人承运的高中校车,据悉,校车内乘客中有三名……”
“本台快讯,受夜间连环车祸影响,盛安市中心医院开辟紧急通道,联合本市两家三甲医院……”
老楼的供暖一般,稍微年长的父母辈不大习惯开着干烘烘的空调取暖,只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凉气就细细密密地在房间里到处游走见缝就钻。
邵桀吸着鼻子蹙了下眉,关掉电视起身,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小心谨慎地把沙发恢复原样,绕回背包旁,蹲坐在门口的地板上,从背包深处翻了几瓶从国外带回来据说是对心脏血压有好处的保健品,依着邵主任的强迫症由低到高的摆在门口嵌进墙的壁柜里,背包离开之前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撕了一张便利贴,草草地留了几句话在字条上。
他拈着纸条塞在药瓶底下,直愣愣地盯着出自右手略显凌乱猖狂的草书呆了几秒,还是决定原地销毁,换成左手规规矩矩地重写一张。
正这时,门外抖动钥匙的声响合着手机铃声一齐敲在邵桀耳旁。
他先接通电话,听见电话那边左一言右一语地喊着“桀哥快来已经点好菜了!今天顺带着给姜赫宇提前庆生,不然他过生日的时候正好放假回家了”,有点儿混乱地应声答了一句“待会儿给你回电话”,转身没等放下左手的中性笔,吴瑾已经拉开门板满眼意外地看向他,视线一飘,从邵桀捏住手机垂下的右侧小臂,辗转落在他左手的手腕上。
“你……”
吴瑾全然没有预料到他们母子两个会在今时今日仓促地重逢碰面。
邵桀依旧有些抗拒眼神交流地垂着视线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吴瑾的苛责或是评判,见她一声不吭也见怪不怪,扔下纸笔扯起背包肩带,声音沉闷地叩向地面:“俱乐部那边刚来了电话,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啊?……啊……”吴瑾撑着门僵了半晌,在觑见邵桀似乎真的准备拎起背包冷淡离开时才猛地回过神,侧步挡在他身前,背手带上房门,平心静气地问:“我有两个高三学生下晚自习出车祸了,一直守在医院还没吃饭……你那边如果不着急的话,要不要在家吃一口,我就煮个面,几分钟,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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