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之夜,花好月圆,铜缇宫在如水的月光中恍若瑶台玉宇。
文公在灯下阅读。瑄夫人在一旁做绣工。做着做着,瑄夫人突然停住手,哑然失笑。
仿佛心有灵犀,文公感应到子瑄的微笑,于是放下书简,挨到她身后,一面伸手帮忙揉肩,一面说道:“何必这么着忙?夜里做针线坏眼睛,白天再做吧。”
子瑄说道:“白天后宫诸事繁杂,竟一天不得闲,就晚上还有点工夫。”
“为何不交给绣工去做?”
“橒儿绁袢(内衣),我想亲手做。”
“亲手做也不在这一时。”
瑄夫人放下活计。
“怎么样?舒服吗?”文公问。
“嗯!”
“对啦,说起后宫之事,明日传寡人口谕,命珮赢禁足自省!她竟敢欺骗寡人,在今日国宴上擅自改换舞衣!简直是胆大包天!”
子瑄说道:“我记得我们在楚国时曾看过这支《羽舞》,差不多也是这样的装束,吾君为何如此生气?”
默然半晌,文公肃然道:“因为那时,我还不是晋侯。你知道吗?当我看到珮赢在宴会上起舞那一刻,就恍若看到……当年骊姬姐妹的影子!你也知道,我的噩梦里她们总是阴魂不散!我深以为,母后之痛、申生之祸、晋国之殇,皆因先君受骊姬魅惑所致。复国时我曾发誓:绝不重蹈先君覆辙!再者,那支《羽舞》你又不是没看过!着装暴露,舞姿妖娆。知道的,明白是怀赢、珮赢讨好寡人的一番苦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寡人乃好色之君。那些攀权附势之徒,哪个不处心积虑欲投寡人所好,若从此在这上面旁门左道,大动心思,谁受得了?嗯?”
瑄夫人看着文公的眼睛,突然探身过来在他额头吻了一下。
文公摇摇头:“敷衍!”
瑄儿笑道:“嘻嘻……还不到时候!”
“那你刚才独自笑什么?”
“刚才?哦,臣妾听说今日宴飨,有人没吃饱!”
文公笑了:“没吃饱的,大概要背地里骂我小气了。”
“哪里!臣民都夸赞吾君呢!”
“面儿上的恭维话罢了!他们夸我什么?”
“自然是夸吾君英明、清廉,率先垂范、以身作则之类。”
“还有一点子抠门儿!”
“可不止一点子!”
文公失笑:“在别人眼里,我定是个不会享受的傻子国君吧?”
瑄夫人:“相信在大多数臣民眼里,吾君乃担当社稷、心怀黎民、遵循正道之明君。哦,对了!那八百织工、裁工、绣工得请吾君示下了,如今都已经停工,君上打算如何安置这些人呢?”
文公说道:“少留一些必需的,其余的都遣散了,让他们各自回家吧。你说呢?”
“这样倒无不可,只是这些人世代以纺、织、裁、绣为生,除了手艺,既无资本,亦无田产,更不擅耕作,被遣散后只能做些粗活杂役为生,白白荒废了手艺,甚是可惜!”
“那夫人看……如何是好?”
“臣妾这几日一直在琢磨此事,觉得与其将他们遣散,不如让他们继续做,因为晋国的蚕丝是优质的,宫里的织机是最好的,他们的手艺也是一流的,做出的织品除了供应宫中所需,其余的尽可拿到墟市出售,甚至出口到国外去,如此一来,这些匠人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不仅省下宫中一份开销,说不定还有盈余呢!”
文公听了,高兴地一把将瑄夫人拥入怀中,惊呼:“啊!我天!原来你比我还抠门儿啊!”
瑄夫人抿嘴笑道:“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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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国宴结束,怀赢心情糟透了,终日忐忑不安、坐卧不宁,更无心谱乐抚琴。
次日午后,怀赢正在室内闷坐,忽见珮赢走进来,她冷冷瞟了珮赢一眼,起身拂袖要走。珮赢上前一把抓住怀赢,说道:“姐姐为何生气?该生气的是我呀!姐姐这是怎么啦?”
怀赢怒道:“你还好意思问?是我恳请瑄夫人准允我们在国宴上献曲献舞的,你怎么能擅自换掉舞裙,惹得圣颜大怒,连累我在众目睽睽下和你一起丢人现眼呢?”
珮赢辩道:“当时国君喝令我下去,又没赶姐姐走,姐姐不是献了一曲吗?丢什么脸呐?真正丢脸的是我!”
“你!你是我的陪嫁媵妾,你觉得,你在众目睽睽下丢人现眼,我脸上会有光彩吗?”
“我……这能怪我吗?是国君不喜欢,我又没光着身子跳,也不是不会跳,怎么能说丢人现眼啊?”
“起开!”怀赢觉得珮赢简直不可理喻,夺下衣袖刚要走,忽见宫娥进来禀道:“夫人,冬青大人来了。”
怀赢大概猜出冬青为何而来,心下一沉,用怨怒的眼神瞥了珮赢一眼,说道:“有请!”
稍顷,冬青进来,先给怀赢鞠躬行礼,然后宣道:“传国君口谕:媵妾珮赢阳奉阴违、欺君罔上,擅自在国宴上着装不雅、举止轻浮,有失国体,罚在本宫内禁足自省。钦此!”
珮赢急了,问道:“禁足期限呢?”
冬青:“暂无期限。禁足期内,不得擅自跨出居室半步,更不准到赢夫人宫室骚扰。钦此!”
冬青宣完告退。
珮赢冷笑道:“哼!子瑄明明知道国君不喜欢《羽舞》,却不加劝阻,还假意推荐,就是故意要看我们出丑!果然是厉害!姐姐!我们上当了!”
怀赢怒道:“还不快回你宫里去!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来了!”
珮赢还欲争辩,见怀赢已说出这样决绝的话,只好悻悻而退。
走到门口,她又回身恨恨说道:“哼!他们这样对我,我绝不宽恕他们!走着瞧!”
珮赢没有先回自己宫室,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冬青,见四下没有别人,便说道:“冬青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冬青让从人就地等候,随珮赢旁出几步。
珮赢又四下环顾一遭,忽然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裹在丝帕内递给冬青。
冬青没有接,拱手说道:“小的不敢,请问夫人有何事吩咐?”
珮赢道:“我问你,是不是瑄夫人让国君禁我的足?”
“小的不知。”
“国君到底为何发怒?不会只为那件舞裙吧?”
“小的不知。”
“国君并非不喜欢看我跳舞,而是不想和别人分享这支《羽舞》,对不对?”
“小的……的确不知。”
“冬青大人能否跟寡君说,我这支舞是特意为君上所备,任何时候珮赢都愿意单独为君上跳这支舞!”
冬青摇摇头,欲转身走开。珮赢突然一把抓住冬青的胳膊,将包裹金簪的丝帕硬塞进冬青怀内。冬青措手不及,倒退一步,挣开珮赢。他怕珮赢又拉扯他,只好说道:“小的受命传谕,所有经过回去是要如实禀报寡君的,这样恐怕对夫人不好。请夫人自重。”说完将丝帕递还珮赢,“小的告辞。”
“你!”怀赢气极,却无奈他何,只好收回金簪和丝帕,悻悻回宫。
冬青走出几步,突然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他将手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觉得似曾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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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都洛邑王宫内。
天色已晚,春官(乐师)小东带着玉箫走在往隗后寝宫的青石小路上,迎面恰巧碰到与她相处甚好、在隗后宫里听差的三等宫娥碧萝。碧萝笑问道:“东姐姐忙忙地,这是要往哪里去应差?”
小东停住脚步说道:“哦,刚刚王后寝宫的人传我带上玉箫过去,大概是隗后想听曲子吧。”
碧萝听了,诡谲一笑,往前后左右看了看,低声跟小东神秘兮兮说道:“肯定不是隗后!隗后刚刚到大王别寝侍奉去了,我亲眼所见。”
“不是隗后?那会是谁?”小东不解地问。
碧萝对着小东耳语道:“那一定是太叔了!”
“太叔?”小东吃了一惊,“这么晚,太叔为何还在王后寝宫滞留?”
碧萝假装陪小东一面往前走,一面低低说道:“尽人皆知的事,姐姐竟然不知?隗后与太叔私下里……那个,很久了!早已不避他人耳目,如今太叔连宵达旦在王后寝宫里住着呢!”
“啊?”小东听了,惊讶地张大嘴巴,“当真?怎么可以……这样!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竟不怕大王发觉么?”
碧萝道:“就说呢!想必两个都是吃了虎胆、熊胆、豹子胆的,也太不将大王放在眼内了!那隗后早把宫内所有下人等都贿赂警告过了,大家想,反正大王年事已高,那太叔深得太后宠爱,日后嗣位的,除了太叔还能是谁?此事连太后都不管,谁还敢多嘴?所以也都睁一眼闭一眼罢了。有的甚至还替他们通风放哨得赏赐呢!大王一旦移驾后宫,太叔便躲到太后那里,所以满王城都知道的事,独独大王还被蒙在鼓里!”
小东对这些宫闱八卦向来不怎么感兴趣,不过今日自己被太后寝宫的寺人传唤,便不能不考虑其中原委,她立住脚,疑惑地问:“这么晚了,宫里有那么多乐官,太叔为何单单传我一人?”
碧萝笑道:“那还不是因为姐姐玉箫吹得好听,人长得又好看呗!”
小东听了更加忧心,迟疑片刻,蹙眉道:“我……不想去了。”说完,转身要往回走。
碧萝急忙拉住,说道:“那你一开始就应该借故推脱的,现在不去,如何向太叔交代呢?咱们是什么人?有几条命?还敢得罪未来的大王?”
“可我……真的不想去,这可如何是好?”
碧萝劝道:“我看还是去吧,何苦得罪太叔呢?他们干的毕竟是没脸的事儿,想来也不敢过分张扬。姐姐给他吹上几曲,应付过去也就罢了。”
小东想了想,眼看王后寝宫就在眼前,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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隗后因太叔偷偷潜住后宫,便经常主动到襄王别寝侍奉。襄王毕竟年高体衰,临了十次倒有九次要独自休息,最后打发她回后宫去,这倒也让她甚是合意。
别寝室内,隗后殷勤备至,给襄王亲手捧茶、揉肩、捶腿。侍奉了一会儿,襄王说道:“时候不早了,王后回你寝宫安歇去吧。”
“嗯~”隗后扭捏着故意装出娇嗔不肯走的样子。
襄王拉住她的手,歉然道:“寡人今日头晕体乏,怕是不能与卿卿同宿同欢,委屈卿卿了!”
隗后顺从地柔声说道:“哪里的话!大王圣体自然最为要紧,臣妾怎敢说委屈二字!那臣妾告辞,大王安寝吧!”
襄王突然想起一事:“寡人听说太后今日身体欠安,你可曾过去候问?”
隗后说道:“臣妾早起去过一次,呆会儿再去候问便是。”
襄王点点头,说道:“好,天色不早了,那你赶紧去吧,免得太后睡下。”
“是。”
隗后巴不得找理由快点离开,连忙辞出襄王别寝,拐到太后处昏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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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随宫娥进入王后寝宫,果然不见隗后,只有另两名宫娥站在门口。太叔光脚歪在矮榻上,正自斟自饮。只见他披散长发,身着一件宽松的浅粉色丝绸睡袍,腰带随便耷拉着,两衽岔开,露出一片凹凸有致的胸腹肌……小东赶忙垂下眼皮不敢细看。
宫娥禀道:“太叔,春官小东到了。”
听到宫娥禀报,太叔抬起头,嘴角朝上一扬,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他见小东低着头,便起身提酒壶晃到小东面前,伸出一根食指勾起小东下巴,盯视小东如玉般清秀的面容。
然而小东却始终眼睑低垂,拒绝与太叔对视。
太叔喷着满嘴酒气说道:“上次我……就发现你是个绝色美人儿。今儿没有旁人,给太叔我……好好吹!吹得好,一曲便罢,吹得不好,少不得吹他十曲八曲,陪我通宵,嗯?”说完,命小东到矮榻前坐下吹箫。
小东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吹奏……
耳闻悠扬箫声,眼眯小东姿色,太叔心里很是受用,一面畅饮,一面手扣茶几,歌而和之,不知不觉心生狂荡、欲火焚身、燥热难耐,冷不丁伸手将小东搂入怀内,欲强行求欢。
小东吓坏了,拼命反抗。
太叔见小东惊恐挣扎,一面撕扯小东衣裳,一面说道:“乖乖从我,将来我做了大王便日日幸你,决不食言!”见小东继续挣扎,便怒骂,“小贱人!别败我好兴致!否则,我灭你如蝼蚁!”
趁太叔松开一只手掏硬物的当儿,小东下死力一挣,脱离太叔掌控,下意识往寝宫门外疯逃。幸好门口的宫娥早已“知趣”地走开,无人阻拦她。
“回来!你给我回来!回来……”太叔在小东身后气急败坏大声咆哮。
小东一面跑,一面心想,她若不从太叔,太叔必愤而杀她;若从了太叔,隗后必不饶她,横竖是一死,不如索性来个鱼死网破,想到此,她便拼了死命往襄王别寝奔去。
襄王正要入寝,突然听到寝宫外传来一阵哭喊吵嚷声,忙问缘由,寺人便把小东带了进来。襄王听小东哭诉原委后,才惊闻如今太叔竟连宵达旦长住王后寝宫鬼混,问周围内侍知不知情,内侍皆默然不语。襄王心如刀扎、怒火烹油,急取床头宝剑,阔步往后宫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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