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姬和子瑄疑惑地看向文公,文公说道:“舅舅派寺人勃鞮赴梁地处置子圉,刚出绛城,怀赢便派人给勃鞮捎了话去。”
“她的消息竟然这么快?!”狐姬也很吃惊。
“并且出去传话的,竟还是女扮男装的珮赢!寡人记得,刚刚解了她禁足吧?进进出出那么多宫卫竟然都没有察觉,看来是该好好整顿这宫中防卫了!”
狐姬说道:“怀赢陪嫁的媵妾里,除了珠赢,就数这个珮赢胆子大、心机多了。”
文公说道:“人若正派,胆大伶俐些倒也无妨。就怕主意多、胆子大,若再心术不正,是最易惹生非、祸乱后宫的。母亲今后多多留意她吧,尽量别让她跟怀赢过多接触。怀赢……我觉得倒是心思单纯得多,但恰恰如是之人,最易受人蛊惑、遭人利用。”
“是。哀家知道了。”
用膳中间,狐姬说道:“对了,今日翟国你姨母派人来了。”
“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文公问道。
“说周王将聘娶季隗为王后。”
文公心里一惊,问道:“季隗?哪个季隗?”
瑄夫人说道:“应该是当今翟国的隗公主吧?”
这一提醒,文公想起来了:“是狐陟和戎族公主生的那个隗公主吗?寡人记得她和咱们嫣儿差不多大!”
“嗯,正是。”狐姬说道。
文公想起子瑄曾经和他讲起过狐陟宠溺其女之事,感慨道:“没想到,狐陟那样一个人,宠起女儿来,也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子瑄说道:“可不是嘛!那隗公主一生下来狐陟就老抱着,结果惯得只要放下就哭闹不止,把个狐陟弄得毫无办法。会走路了,却脚不沾地,寸步不走,偏要骑在狐陟脖子上,让带她四处逛游,稍不顺心就大哭大闹,哄也哄不下。狐陟一面叹息一面乐呵呵一味讨女儿欢心,看得嫣儿都羡慕不已。”
狐姬说道:“凡事都得有个度,过度宠溺孩子,有百害而无一利。”
子瑄:“太后所言极是!”
文公:“时间过得真快!今冬朝觐,少不得为周王多备一份新婚贺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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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文公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面无表情的君父和君父身边永远盛气凌人的庶母骊姬、少姬。君父坐在一个高台边缘,眼看摇摇欲坠,骊姬姐妹不但不救,反而在故意推君父下台,重耳在一旁看着忧心烈烈,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君父却浑然不觉,和骊姬姐妹谈笑自如。后来,申生哥哥突然出现了,竟如僵尸般面无活力,被骊姬姐妹往深渊里推……他一抬头,又看到悬梁自尽、面无血色的申生……
文公惊醒,才发觉是梦。
“吾君又在做噩梦?”子瑄俯身问道。
“我是不是梦呓了?”
“嗯,吾君梦到了什么?”
“君父,庶母骊姬、少姬,还有申生哥哥。”
子瑄起身,用丝帕沾去文公额头的汗水,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开始给他按揉额头和太阳穴。
“瑄,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些噩梦啊?”文公问。
子瑄一面揉,一面轻声说道:“假以时日,慢慢会淡忘的。”
“隔三差五便会做这些噩梦,害你也睡不踏实。”
“没事,我午间睡得长。吾君什么也不用想,再睡一会儿吧,明日又是一整天不得闲。”
“好!”文公闭上眼,享受着子瑄柔软的手指在他额头温柔而有力地游走按摩……
虽然很享受,他又担心时间久了子瑄手指酸困,揉了一会儿,说道:“我困了,咱们睡吧。”
“嗯。”
两人又睡下,文公怕再惊醒子瑄,一动不动,直至窗外啁啾之声送来又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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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微曦,一日复始。
文公起床洗漱,简单用过早膳,准备更衣朝会。
他突然嗅到宫室内有一股浓郁的果香飘来,于是问瑄夫人:“真好闻啊!”
瑄夫人笑道:“是今秋的果子下来了,我让宫娥端进来一盘。今年风调雨顺,不但桑蚕、五谷丰产,连各色果子也长得格外硕大香甜呢!”
“快拿一个来!”文公欣然道。
冬青连忙将一盘盛有苞棣、鲜枣、李子、木瓜、山桃的果盘端过来。文公捡了一个红透的山桃,放在鼻前使劲嗅了嗅,“咔嚓!”一口咬下去,顿觉清泉流齿、甘美异常。瑄夫人见状抿嘴笑了。
文公嚼着桃子,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冬青手里拿着的玄色朝服上,只见那件朝服闪着丝绸的动人光泽,领边和袖口皆以文锦作底,绣满精致的龙云图案,襟前游龙的眼睛用红宝石点缀,龙身的鳞片用金线绣成,金灿灿、熠熠生辉,所配腰带也是嵌珠镶玉,十分奢华。重耳一般不怎么注意自己穿的衣服,只是今日这件朝服华丽出色、格外引人注目,便问冬青:“寡人今日要参加什么隆重仪式,或者要接见特殊贵宾吗?”
冬青答道:“国主,今天无此日程。”
“那为何要穿如此华丽的新衣?”
冬青:“国君日日穿新衣的呀,小的听说先君便是如此,应当是老规矩了。”
“是吗?那我昨日穿过的那件呢?”
“哦,那件存到衣橱里了。”
“以后还会穿吧?”
“一般不会了,国主新衣还穿不过来呢!旧的自然用不着重复穿。”
文公停止咀嚼,摇摇头说道:“太奢侈太浪费了!冬青,将昨日那件朝服拿来。”
“这……”冬青将眼睛看向瑄夫人,见夫人冲他点头,便拿去了。
文公问夫人:“现在宫里有多少织工、多少绣工?”
子瑄答道:“原来有织工五百,绣工八百。国主新位后下令精简,如今有织工三百,绣工五百。”
“只为供寡人每日的新衣就养活这么多人?一年下来,也是一笔巨额开支啊!”
冬青将衣服拿来,听到文公如是说,便说道:“按旧例,国主已经算非常节俭了!”
文公从冬青手中拿过昨日旧衣,展开看了看,说道:“这件明明还跟新的一样!”说着,又凑近鼻子闻了闻,“也没有汗味,还穿这件吧!”
冬青接过,为文公着衣。
文公对瑄夫人说道:“从今日起,已经在织、在绣的朝服就算了,不要再做新的了。我提倡节俭,怎能不首先身体力行呢?”
“嗯。那闲下来的织工、绣工如何安排?”子瑄问。
“自然是要精简掉的,至于这些人如何打发,等寡人想好再说。”
“是。”瑄夫人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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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缇宫晋阳殿内,君臣例行朝会议政,先后讨论了边境贸易、列国纷争、周王娶亲、扩建驿馆等问题。
说到周王娶亲,文公问道:“周王和翟国公主这门亲缘是如何结成的?诸位爱卿有谁知道?”
“微臣略知,”狐偃说道,“这还须从郑国攻打滑国说起。自齐桓公薨逝,郑国便依附于楚,恃强凌弱,以滑国亲卫远郑为由兴师伐滑。卫与周关系亲睦,诉郑于周。周王便派游丝伯至郑,为滑求解。郑伯大怒,认为周王厚卫薄郑,于是拘禁游丝伯。周王伺机复仇,于是借翟国之兵打败郑国。周王认为翟国有功,又正值宫中王后新丧,于是与翟国结为婚姻。如今已与翟公主季隗大婚,封为王后,主后宫之政。”
最后说到举办庆丰节,郤溱奏道:“自国主新政以来,各方面百废俱兴,尤其是铁制农具的推广,使大量丘陵难耕之地得以开发,再加上朝廷轻徭薄赋和今年的风调雨顺,农桑丰产前所未有,绛城及多地黎民百姓自发地要举行庆丰节,国主看准还是不准!”
文公欣然道:“举办庆丰节自然是好事,一来黎民百姓辛苦劳作一个春秋,借此可娱乐放松;二来拿出多余的收成交易其他所需之物也很有必要,寡人准了!不过也要防止地方邑主借此巧立名目、巧取豪夺。到时候官府要多加监察!”
“是!”
看众臣暂无事启奏,文公便宣布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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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里,瑄夫人给文公摘掉冠冕,褪去朝服、朝靴,换上日常便服。转身之间,文公的目光无意间瞟向窗外,他看到,冬青正和一名宫廷执事在外面墙根说话,那名执事对冬青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似乎有求于冬青办事的样子。
“窗外和冬青说话者是谁?”文公问道。
瑄夫人看了看说道:“是膳宰。”
文公心下不禁疑惑起来。
狐姬之所以推荐冬青给文公作贴身内侍,不仅因为他是新燕幼弟,看在新燕忠心服侍她多年的份上给予的特殊关照,而且狐姬发现,这孩子天生有一种处变不惊的定力与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狐姬带他到翟国时,他也不过十来岁,当时突发狐姬被挟持、眼看侍卫将要诱杀重耳的危机时刻,冬青藏于车下偷偷用绳索将侍卫脚踝和车轮系在一处,狐姬才得以逃脱,难能可贵的是,冬青最终还能巧妙自保,逃出敌人魔爪。后来狐姬便精心调教他长大。冬青做内侍虽然时间不长,但很快便熟悉宫中所有机构、人事及宫规。文公发现他果然言语干脆利落,头脑清晰敏捷,办事稳妥周全,一天比一天称心得力。
但阅历告诉他,一个人外在的言语做事能力还好评判,但内在的诚实品格,短时间内是不好做定论的,固然冬青是母亲所荐,但他如今是一国之君的近身内侍,权不重但位置很高,所以难免会有朝臣、各处各级执事等上上下下的宫人、宫娥、侍卫巴结、讨好甚至贿赂他,就像刚才,文公亲眼目睹膳宰探头探脑拽着他说了半天的话,想必是有求于他的,会是什么事呢?他会不会如实禀告呢?他希望自己的近身内侍最起码能做到对主人推心置腹,不隐瞒任何事情,更不希望他看人下菜、唯利是图、阳奉阴违、欺下瞒上、以权谋私。
良久,冬青进来禀道:“国主,午膳备好了,是否现在开始?”
“开始吧。”文公盯视冬青,见他泰然自若,看不出任何异样。
很快,两名内侍手捧饭盒进来,另两名内侍从其手中接下,揭开盖子,将几样银碗盛放的简单膳食摆上几案。
文公和瑄夫人举箸进膳,冬青在一旁轻声说道:“国主,刚才膳宰来请国主的示下,说再过半月便是仲秋,想问国主是否按惯例举办祭月国宴或者家宴?”
刚才在窗外,膳宰拉着冬青说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看来冬青还算诚实,想到此,文公略微释然,思忖片刻,说道:“仲秋那日的午膳寡人和众朝臣一起用,晚上再办家宴。”
冬青又问:“是。国主看宴会规模是按旧例办,还是有所调整?”
“旧例是如何办的?”
冬青从衣袖内掏出一卷竹简,呈给文公:“这是旧例仲秋的国宴菜谱。”
文公见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上百道菜名,有的他作公子时在宫里吃过,有的在齐国、楚国品尝过,有的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每一样食材都绝不普通。
看罢,文公故意问道:“你觉得呢?是按旧例办好,还是应该有所增删?”
冬青答道:“小的无知愚钝,岂敢妄言,全凭国主定夺。”
文公点点头:“依寡人看用不着这么多菜肴。仲秋祭月,月饼自然是少不了的,日常基础上再加几样家常菜肴即可,不必奢侈排场。”
“是。”冬青应完,便垂手而立,默不做声了。
许久,文公问道:“膳宰有没有向你推荐什么珍稀食材?”
冬青依然从容道:“不瞒国主,的确推荐了不少。膳宰说,只要国主想吃,无论什么山珍海味、飞禽走兽,他都弄得到,也做得来。”
“那你为何不向寡人推荐呢?”文公问。
“小的不敢!小的深知国主体恤黎民百姓,自即位以来,无论衣食,不但不奢侈浪费,反而异常节俭。所以,小的不敢妄自推荐。”
“那你知道,寡人为何如此节俭吗?”
“说实话,小的还真有些疑惑,国主乃国君,按说晋国之内,凭什么至珍至宝,皆尽归国主所有,国主不必如此苛刻自己。”
冬青的坦诚让文公很是欣慰,他语重心长道:“寡人从出生到十七岁被分封之前,日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未感到有什么特别之处。逃亡之后,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儿,为了活命,但凡能入口的东西几乎都吃过,即便如此,也险些饿死在路上。也见过无数黎民因冻馁而死,甚至亲眼目睹过同类相食的惨景。那段记忆让寡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如今虽有条件日日列鼎而食、水陆毕陈,但一想到当日情形,便觉难以下咽。这是一则;再则,正因为寡人是一国之主,朝内群臣时时处处都在看着寡人,在以寡人为榜样。记得当年流亡到齐国时,看到齐国人人穿紫色衣裳,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齐君偏爱紫色,所以导致臣民人人追随效仿。可见国君就是臣民表率,若国君穷奢极欲,贵族就会私下里变本加厉拼命搜刮民脂民膏,导致黎民贫困交加、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那是昊天都无法原谅的人祸啊!”
“是。吾主恤民之心,乃晋国黎民百姓福祉!”冬青说道。
“一个国家就如同一所大厦,黎民就是这所大厦的根基,国民安好、君臣清廉,这所大厦才会固若金汤、屹立不倒。若生灵涂炭、水深火热,大厦根基便不再牢固。若为君者昏庸无道、穷奢极欲,为官者贪赃枉法、饱中私囊,犹如大厦蛀虫遍体,这样的大厦,离垮塌也就不远了。”
“吾主圣明!”
“冬青!”
“请国主吩咐。”
“太后很有眼力,将你推荐给寡人。你知道,寡人很信任你!”
“谢国主!小的幸得此恩,心甚惶恐!”
“寡人身居君位,美言奉承者会越来越多,直言忠谏者会越来越少。寡人希望,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在寡人面前推心置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无不忠,你,能否做到?”
冬青跪倒,稽首肃然答道:“小的承蒙国主器重,当肝脑涂地、竭忠尽力、万死不辞!”
文公欣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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