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凉意犹存。
铜缇宫,南风台上,文公凭轩默默仰视星空,陷入无尽哀思。
自从绵山回朝,他夜里常来这里独自闷坐、沉思,抑或可以说是自省,总忍不住回想起有生以来自己的种种遭遇,若不是有子推这样的贤臣护佑,自己根本不可能有今天。一切的君王荣耀莫不是众志成城在他背后的倾力支撑、默默付出。而如今,一切才刚刚开始,子推却阒然谢世,这个“城”还完整吗?还牢固吗?这突如其来、不可逆转的国殇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不幸,更是全晋国的损失啊,这使他的锥心之痛久久难以释怀。
看看天色已晚,国主还在南风台独坐,子瑄便悄悄上来,将一件斗篷轻轻披在文公身上,说道:“春寒未尽,吾君小心着凉。”
文公握住妻子的手,依然仰望星空,悠悠说道:“瑄,你说这满天星辰,真是为那些离世的亲人、先祖英灵而闪耀吗?”
子瑄说道:“嗯。听人说,灵台化星,真情为辉,被永世铭记的圣哲和至亲,昊天才会佑之成恒星,不再陨落,永熠其辉。”
“申生哥哥、义父都会在这漫天星河中,永远看着我们,是吗?”
“嗯!”听国主又提到义父,子瑄不禁泪目,低头悄悄抹去泪水。
文公觉察了,伸出手臂搂住子瑄肩膀,说道:“义父离世,乃你我锥心之痛啊!”
子瑄顿时泪如雨下。
文公无言,轻轻摩挲着妻子的肩膀,陪她一起默哀。
半晌,子瑄毅然擦掉眼泪,说道:“人已去,我们应节哀顺变才是。吾君日夜为国事操劳,不可再过度伤心,保重身体要紧。”
“嗯,你也是。寡人可能理解不了义父为何宁死不出,但义父谢世,对寡人永远是一种警示!子瑄,准备一幅白色绢帛,明日我有用。”
“好。”
文公怕妻子一味伤心,于是有意转换话题问道:“春雨惊春清谷天,很快就要到谷雨节气了吧?”
义父和奶奶的离世,使子瑄肝肠寸断,但是看着国主也因此郁郁寡欢,理智告诉她,她必须首先节哀,必须想法子开解国主,方能尽快释然这段哀痛。她竭力平复情绪,说道:“是。俗语说‘谷雨前后,栽瓜种豆’,又到农人忙碌的季节。对了,除了这句,国主还知道哪些谷雨农谚?”
文公说道:“我想想……‘谷雨麦挑旗,立夏麦头齐’。”
“嗯。还有……‘谷雨麦怀胎,立夏长胡须’。”子瑄接着说。
文公点头笑道:“谷雨打苞,立夏龇牙。”
“对对!还有,‘谷雨栽下萝卜秧,一棵能收一大筐’!”
“真好!萝卜可是一种好食材,有何种功效来着?”文公问。
“清热生津、凉血止血、消食化滞……”
“但愿今年风调雨顺,农人的辛苦耕耘劳作能够使谷满、仓满、筐满啊!”
“一定会的!”子瑄说道,“我听说文王、成王都曾有躬亲籍田的佳话,吾君新位后也力倡农桑,依我看,何不趁谷雨当日,吾君也效法先贤,率众臣去郊外与农人一同躬耕、播种,以身示范,来彰显朝廷对农业的重视,从而鼓励农人大兴农桑呢?”
“对呀!此法甚好!明日我就安排!”文公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子瑄。”
“嗯?”
文公肃然道:“我突然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我……德薄才浅,难堪大任,害怕辜负皇天,让黎民百姓失望,害怕我有一天,会变得昏庸、狂妄、愚蠢却自以为是。”
“不会的。吾君只要时常想着,这君位乃上苍所赐,是天降大任于国主,用来厚泽晋国黎民百姓的,而不是用来为所欲为、贪图享乐的。努力做到任人唯贤,勤政廉洁,吾君定会成为深受国人爱戴的明君。”
“嗯。任何时候,我若有不明之举,你一定要及时警醒于我。”
“嗯。”子瑄点头应允。
“所以……你要永远在我身边,陪着我,好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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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朝,文武百官齐聚晋阳殿。
众臣朝拜毕,文公手捧一幅白绢,凛然启言道:“痛失忠义贤士介子推,寡人十分惋惜!然自责不如自省,子推临终遗书,叮咛当朝君臣:勤政清明复清明,寡人在此立誓:天赐君位,责无旁贷!为君一日,定牢记为政清明、日就月将、体恤百姓、振兴晋国之责!若有半点怠惰昏聩、贪图享乐,皇天不佑、子孙不继!”说完,掏出一把匕首,划破食指,血书白绢四个大字一一政清治明。
群臣跪倒齐声山呼:“吾君圣明!晋国万岁,万万岁!”
狐偃、赵衰等亦纷纷当庭破指,血书“为官清廉、夙夜敬止”以铭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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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城躔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
来自秦国的使臣弛霍、禅樶悠闲自在地东瞅瞅、西看看,闲逛半日,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走入绛都最有名的一家面食店内用餐。
店小二殷勤引客人落座,问道:“二位客官,今日想吃哪种面啊?”
弛霍说道:“还是两碗刀削面!”
小二说道:“客官,您二位昨儿吃的就是刀削面,今儿何不换换口味?我们这里的面食可是应有尽有啊!”
“还有比刀削面更好吃的面吗?”禅樶问。
“当然有!本面店今儿主打蘸片子,二位要不要尝尝?”
“好吃吗?”二人问。
“不好吃不要钱!”店小二拍胸说道。
“好,那来两碗蘸片子!”
“好嘞!您稍等!”
弛霍看着店内满满的食客,对禅樶说道:“没想到,晋国面食还真是花样多!咱在这儿吃了近一个月,竟没吃到重样的!啧啧啧,真是了不得!”
禅樶:“也是哈,咱来晋国不知不觉都快一个月了,晋侯咋也不召见咱咧?”
“那又怪不得咱!人家不召见,咱有啥办法?”
“可两国婚事一直这么拖着,寡君肯定要怪咱俩哩!”
“听说晋侯忙滴很,再等等吧,总有一天会召见的。”
“就是!耐心等着吧,正好咱把晋国面食吃个遍!”
“就是,嘿嘿嘿!”
两人喜眉笑眼说话间,店小二端着刚出锅的一陶盆蘸片子上了桌,另外还有盛放各种蘸料的小碟子。只见盆里的面片方寸大小,厚薄适中、颜色不一,弛霍问道:“这面怎么有好几种颜色?”
店小二指着面盆笑道:“客官有所不知,本店的蘸片子呀,都是用蔬菜汁和的面,这个是用青菜汁和的,所以是翠绿色;这种是豆面做的,所以颜色略微发黄;这种是玉黍面做的,所以发红;这个就是纯白面做的……”
“哦!好好好!那这么多蘸料分别是些啥?”
店小二介绍:“这是姜醋,这是肉酱,这是韭花酱、黄豆酱、茱萸酱、酸菜酱,还有花椒油、芥辣酱等。请客官依自己口味酌量调配。”
“好好好!”两人一面擦口水,一面将各种调料酱菜逐样舀取,放碗内拌在一起,夹起面片蘸一蘸酱料放入口中,不禁发出阵阵惊叹声,边吃边冲店家直竖大拇指:“嗯……嗯……好吃!好吃!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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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公主怀赢自从随文公入晋,一扫往日的悒郁寡欢,很快将子圉带给她的伤痛和阴影抛却脑后,乐得锦衣玉食、清闲自在。
一日,怀赢正在宫室内和乐师琴箫和鸣,与她一起入晋的几个秦国宗女珠赢、瑶赢、瑜赢、珮赢、璐赢一起过来看她,怀赢只好让乐师先退下,招呼姐妹们喝茶闲话。
珠赢抿了一口茶水,问道:“这茶很新鲜嘛!姐姐哪儿得的?”
怀赢笑道:“这是昨日瑄夫人叫人送来的,说是新近晋国使臣从楚国带回的竹叶茶,还有干茉莉和桂花,与红枣配在一起尤其好喝!”
珠赢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人家一点子茶叶就将姐姐收买了,姐姐可真是好性儿!还称呼什么瑄夫人!她若是夫人,那姐姐是什么?”
瑜赢对珠赢说道:“你又说这些刻薄话!人家好意送来,难不成让公主退回去?等公主和晋侯大婚,咱们公主自然就是君夫人了。”
珮赢不以为然,说道:“瑜姐姐说得倒是轻巧,大婚?哼!谁知道会在猴年还是马月?公主也真有闲情逸致!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上抚琴弄乐?”
怀赢不解,问道:“这个时候?什么这个时候?妹妹何出此言?”
珮赢道:“姐姐难道不知?母国使臣来晋国已经一月有余,寡君却始终没有召见的意思!”
怀赢道:“这个我知道,寡君国事繁忙,不是一直没顾上嘛!”
“那公主知道使臣干嘛来了吗?”
“干嘛来了?”
“催婚啊!我的大公主,我们姐妹来晋国都多长时间了!寡君还没大婚之意,姐姐难道不担心吗?”
怀赢问:“担心什么?这难道不是迟早的事情吗?后宫诸事都有子瑄在打理,而且井井有条,我急什么?”
珮赢神秘道:“我听说啊,那个子瑄表面和善,其实特别有手段!整日亲自在寡君身边服侍,别的女人休想靠近寡君,所以君上只宠爱她一人,对别的女人看都不敢看一眼!”
珠赢:“寡君看着仪表堂堂、俊茂风流,没想到如此惧内,竟被一介女流挟制!”
瑶赢睕了珠赢一眼,说道:“别乱说!寡君岂是我等随便妄议的?小心让人听了去!”
“就是!别忘了‘祸从口出’,消停一点吧你俩!”瑜赢和璐赢附和道。
珠赢不服气,反驳道:“难道不是吗?我们几个又年轻,又有身世、姿色、才艺,尤其是嫡公主,可寡君好像对咱们根本不感兴趣!平日里都不来看一下,保不准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
珮赢:“我听说……那个子瑄其实出身低微,是寡君从臣收养的义女,却能让寡君只钟情她一人,可见其手段超绝,非同一般!”
珠赢冷笑道:“哼!那是寡君没有宠幸我、见识我的妩媚,否则,她?早靠边儿站了!”
“你可真是没羞没臊!”瑶赢嗔怪道。
珮赢向怀赢说道:“我说大公主,你好歹也去打听打听,到底寡君打算何时大婚呀?”
怀赢犹疑半晌,说道:“等寡君忙完国家大事,自然会举行大婚的吧。”
珠赢急了:“哎呀我的大公主!什么是国家大事?啊?秦晋婚姻难道还不是国家大事?”
怀赢说道:“可我去哪里打听?我总不能跑去亲口问寡君吧?那岂不成了笑话!”
珠赢:“可也不能让咱们一直在这儿凉着呀!这到底算什么?”
“就是!”珮赢附和道,“要不这样,公主,你去嘉禾宫给太后请安,顺便探探口风,如何?”
“这……”怀赢犹豫半晌,说道:“国主、子瑄、太后并不曾亏待我们,我们就这样逍遥自在过活,不也挺好吗?”
珮赢急得眼眶都快眦裂了,说道:“我的公主啊!你是秦国嫡公主,我们可都是有身份的,怎能如此稀里糊涂寄居晋国?晋侯眼里还有没有秦国?他可是依仗秦国才有的今天!”
“珮赢!”瑶赢骤然色变,低声斥道:“别说了!你这张嘴呀!”
瑜赢:“就是,小心让人听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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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毕,狐姬派人将文公请至嘉禾宫。
一进客厅,文公便说道:“好香啊!我在门外就闻到了,母后是不是熬了小米粥?”
狐姬笑道:“新燕刚熬好小米红枣羹,请国主先喝一碗吧!”
“是。”新燕小心翼翼盛了一碗,呈给文公,然后与其她宫娥一并退出居室,留自己在门口值守。
文公喝了一口粥,陶醉地闭上双眼,细细地一面品,一面说道:“嗯!真好喝!在外流亡时,除了挂念母亲和孩子,就最想这小米粥了!”
文公几口便将一碗小米粥全部喝完,张开双臂肆意地仰躺在席上,叹道:“好累!”
狐姬心疼地看着儿子,说道:“勤政固然重要,但也不可过于劳累!吾君喜欢喝,哀家让御膳房每日都给国主熬便是。”
“他们没新燕姑姑熬的好喝。”
“那还不容易!”狐姬说完不出声了,有意让儿子多躺一会儿。
文公躺了片刻,翻身起来,问道:“母亲特意叫孩儿来,只是喝粥吗?可还有别的事?”
狐姬说道:“为娘叫吾儿来,是想问,秦国使臣来晋已有些时日,听说没被召见,不知吾儿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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