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绛城,国民无不兴高采烈、奔走相告、踮脚围观、额手称庆。晋国百官纷纷上朝祝贺,不必细说。
下朝回到寝宫,文公不见子瑄,便让内侍为自己更衣。忽闻门外传来子瑄的声音:“君上,看谁来了?”
重耳急忙转身,朝门口看去。
只见一名身着褧(音炯)衣、头缠锦缡的中年妇女从门外走入,目光落在他身上,冲他欣喜、慈祥地微笑。
“母亲!”重耳喊了一声,未及穿便鞋,光着脚闪电般冲到母亲面前,却见母亲屈膝先要行面君之礼,文公一把扶住:“母亲!万万不可!请受孩儿一拜!”说完跪倒给母亲叩首不止。
狐姬忍泪将文公扶起,目光焦灼地上下打量她日夜惦念了近二十年的儿子,只顾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孩子!”“母亲!”娘儿俩激动得相拥而泣。
文公忍泪含笑打量母亲……只见母亲两鬓已泛起点点霜花,眼角四周聚起细密的皱纹,面色也不似从前那般白亮,不禁在心底怨叹岁月无情。唯一不变的,是母亲深沉隐忍的性格和雍容真诚的笑容。母亲啊!十数年被幽禁深宫过着简衣陋食、与孤独为伴的日子,七年前在翟国只匆匆一面后,他便再没有母亲的半点音讯,如今细看,竟然明显苍老了许多!
文公一面拭泪,一面扭头请母亲入席。
狐姬说道:“孩子们也来了,就在门外,吾儿不见见吗?”
“快让他们进来!”文公忙对子瑄说。
稍顷,文公的五个子女从门外鱼贯而入。几年不见,伯倏、仲祺已长成和文公差不多高的大小伙子,孟嫣已是妙龄少女,叔刘也正在拔个头,最小的橒姬也七岁多了。
文公大感意外,简直难以置信一一当年的小不点儿们转眼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而让他颇为心酸的是,将近七八年时间,在他们不可思议的成长过程中,自己这个父亲角色却是缺失状态,想至此不禁百感交集。
孩子们则用惊奇而恐慌的眼神,小心翼翼觑看着记忆中印象早已模糊的生父,橒儿更感到眼前站着的完全是个陌生人。
“快给君父行礼!”狐姬说道。
五个孩子便一齐跪倒,齐声说道:“孩儿叩见君父,君父万福金安。”
文公笑道:“好!好!快起来!”说着,他伸手去抚摸橒姬梳丱(音冠)发的小脑袋,他记得自己离开翟国时,这个小丫头还只是刚刚学会翻身的小婴儿。只见橒儿如触电一般“噌”地躲到狐姬身后,将小脸儿埋进祖母衣裳里。
狐姬弯腰笑道:“橒儿别怕!这是你君父,你小时候君父可疼你呢!”
橒姬露出一只大而黑的眼睛看了文公一眼,又笑着将小脸蛋埋藏起来。
文公和子瑄不禁相视而笑。
子瑄说道:“赵衰夫人也领着孩子来了。”
“赵衰夫人?”文公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叔隗呀!”
“哦,那让她赶紧去和赵大人团聚才是!”
“赵大人让她们先来叩见君上。”
文公道:“改日吧,就说礼已到,让她赶紧和赵大人回府团聚。”
“嗯。我先带孩子们下去用膳,君上和母亲说会儿话吧。”
“好!”文公点头。
看着孩子们出去,他拉着母亲的手入座,母子俩促膝细述离别之情。
“母亲身体一向可好?”
“好!好!我身体很好!你呢?吾儿这几年流亡在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文公笑道:“其实没有!孩儿命好,总有贵人相助,舅舅、子余、子推、魏犨他们一直忠心耿耿、舍命追随,吃苦的是他们,孩儿好着呢!”
狐姬突然触到文公手心手背的厚茧,低头仔细端详抚摸他青筋虬曲、布满疤痕的双手,不禁悲从中来,再次湿了眼眶。
她极力控制情绪,忍泪点点头,半晌说道:“吾儿能有今日,实属万幸!感恩皇天庇佑之外,你那些随臣皆功不可没,要好好封赏才是!”
“母亲所言极是!孩儿近日便着手此事。”
狐姬点点头:“孩子们好多年不见你,难免生疏,过些时日熟悉就好了!”
“是。这些年多亏母亲日夜操劳,一转眼他们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啊!吾儿当年离开绛城时,也就伯倏、仲祺那样的年龄。这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
母子俩叙话间,宫人进来禀报:“国主,羊舌职、带篾大人有事求见。”
“让他们在议事堂稍等。”
“是。”
狐姬起身说道:“吾儿先去处理政务吧,咱娘儿俩闲暇时慢慢再聊。”
“好。母亲一路鞍马劳顿,需要好好休息,子瑄已经安排重新收拾了嘉禾宫,母亲先过去歇息,晚膳时孩儿再去看望母亲。”
狐姬点头,随宫娥到嘉禾宫歇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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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子瑄为文公宽衣,文公慨叹道:“多年不见,孩子们跟我都生分了!”
子瑄笑道:“莫说吾君,就是见了我这个当娘的,他们也拘束得很,橒儿索性像不认识似的,让我好不心酸!”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离开翟国时,她还只有几个月大。”
“记得那时,吾君比我还要宠溺孩子,尤其是对橒儿,整天抱在怀里、捧在手心,想方设法逗她乐,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重耳:“因为橒儿长得最像你啊!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叫我怎能不喜欢!”
子瑄说道:“天下为人父母者,鲜有不爱自个儿孩子的。不过,爱归爱,切不可宠溺娇惯他们!”
文公不以为然:“这么多年我都不在他们身边,须得好好弥补为父之爱,就是宠溺娇惯一些,也不为过吧?”
子瑄摇摇头,肃然道:“吾君此言差矣!对子女适度关爱未为不可,但切不可宠溺娇惯到言语无状、举止无型的程度。他们今后可都是锦衣玉食、众人追捧的公子、公主,一旦受宠过度,极易养成跋扈任性的坏习惯,滋长各种奇奇怪怪的嗜好。君不闻,周庄王宠溺公子颓,子颓好牛,庄王纵容其好,允许他在宫中养牛,牛的数量多达数百头,侍牛者多达上千人。子颓每日亲自监督侍牛者用精选的五谷饲养。光是吃五谷倒也罢了,他还给每头牛披上五彩锦绣的斗篷,戴上花里胡哨的头饰。但凡出入宫中,便和仆从乘牛而行,横行霸道,耀武扬威,随意践踏人畜器物达到肆无忌惮的地步。后来子颓恃宠作乱,篡夺王位,兵败后竟然乘牛出逃,也不想那牛身肥体硕,行动迟缓,最后自然轻而易举被捕获,与乱臣一同被正法,这是一例。还有卫惠公宠溺卫懿公的教训,懿公在位,不察民情、不恤国政,却特别喜欢在宫中养鹤,凡献鹤者必有重赏。于是国中求官求禄者无不投其所好,千方百计四处搜罗,纷纷献鹤。以至于卫国宫廷苑囿处处是仙鹤,足有数百只。最奇葩之处,是懿公所蓄养的仙鹤,竟都有品位俸禄:上品鹤享有和大夫同等的俸禄,次品鹤享有和士人一样的俸禄。懿公若出游,他的鹤也乘大车分班从行,走在最前面的美其名曰‘鹤将军’。连养鹤之人也享有官俸。”
文公说道:“这懿公大概也没什么心思恤政治国了。养这么多鹤,一定得大笔开销,养鹤的财物从何而来呢?”
“自然是厚敛于民,以充鹤粮。至于人民疾苦,却从来罔顾。后遭狄人侵略,卫懿公国破家亡,为世人所诟病。”
文公点点头:“周庄王和卫懿公表面看都属于玩物丧志,一个好牛亡国,一个好鹤亡国,但根源都是被其父宠溺所致。你提醒得极是,这教训真是惨痛!日后若我也犯同样的错误,你可要及时提醒我!不过……”
“不过什么?”
文公含情脉脉凝视着妻子:“我……可以宠溺那个人吗?”
“哪个人?说来我听听。”
“寡人所爱的那个……机灵、勇敢、坚韧又善良、聪明、美丽的女人。”
子瑄笑道:“嗯……这个嘛……我考虑考虑。”
“还要考虑?嗯?”文公笑着将子瑄揽在怀内。
……
“瑄!”
“嗯?”
“对不起!”
子瑄知道重耳所指,轻轻摇头:“你我既相知,就不必说对不起。以后再不许说了。”
“好!”
温存过后,文公打起轻微的鼾声,子瑄正欲朦胧入睡,忽听他呢喃说道:“这个税……一定要减,切切要体恤百姓疾苦……”
子瑄不禁失笑,看着梦中呓语的国君,心想自即位以来,寡君夙兴夜寐,旰衣宵食,日理万机,甚至连做梦都在处理纷繁国政,真是辛劳至极!自己也应管理好后宫,为寡君分忧才是。
躺着七想八想之后,子瑄竟然睡意全无,忽然又想到,君上为酬谢楚王之恩而筹遣的礼品车,算日子现在应该到楚国了。她不禁又想起那个单纯可爱的香橼公主,不知公主喜不喜欢她的礼物,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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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郢都。
香橼公主在桃花宫和太夫人吃过早膳,百无聊赖,便出来到花园溜达,后面跟着贴身宫娥落英、落蕊。
“你们说,雪儿还会回来吗?”公主边走边问她俩,“子瑄大人说,它和它的心上猫走了。”
落英:“说不准,公主。”
落蕊:“会回来的,公主,雪儿一定也想念公主。”
香橼叹口气:“雪儿如果和它的心上猫在一起,怎么还会回来呢?就和人一样,谁不喜欢和心上人在一起呢?所以说,它不会回来了!这个没良心的雪儿!”
落英:“其实,公主可以让宫人再捉一只小奶猫来养,挑一只和雪儿一模一样的。”
香橼摇头:“算了吧,再养一只容易,可那已经不是雪儿了。就像人一样,这个人和那个人怎能相互代替呢?况且,等它长大又跑了,岂不又让我白白伤心?我已经够伤心了。罢了罢了,随它去吧!”说完长叹一声。
这时,落蕊见一名宫人远远地偷偷向她俩摆手,落英便过去和宫人窃窃私语一阵。回来后落蕊问何事,落英摇了摇头,又看了公主一眼,趁公主不注意时才对落蕊耳语。
“什么?”落蕊吃了一惊:“怎么会?”
落英:“我让宫人偷偷把雪儿的尸体埋了,不要和公主说,免得她又伤心。”
落蕊:“是啊!这可不能让公主知道,那个子瑄大人弄得公主寝食不安,好不容易最近好点了,就这每天动不动就提到那个子瑄大人,这要是……嗯,你做的对!”
“你俩嘀咕什么呢?”香橼问。
落英:“没什么。”
出了花园,香橼看到楚王跟前的两名贴身内侍从她身边匆匆路过,便问:“你们忙什么呢?”
内侍低眉顺眼说道:“禀公主,大王让小的去内务府给晋国使臣准备回礼。”
“什么?晋国来使臣了?”公主像打了鸡血一般来了精神。
“是,大王正接见呢,重耳公子刚刚嗣位,遣人带来几十车礼物呢!”
一听说晋国使臣来了,还带来了礼物,香橼公主便忙不迭地跑过去看。只见使臣手把帛书,正在给楚王宣读礼单,并将礼物逐样呈给楚王看。
“晋国垂荆玉佩一双,玉制围棋一副,金银错青铜酒具一套,晋国丝绸百匹,汾水陈年佳酿三十坛,精选干红枣十车,精选核桃十车……”
楚王笑道:“将晋国汾酒开一坛,寡人现在就品尝!”
“是。遵命。”
香橼忍不住了,走到了使臣跟前,问道:“请问,晋国可否有捎给楚国公主的礼物?”
使臣说道:“有的,车上确实有子瑄夫人特意给香橼公主的礼物!
“你说什么?子瑄……夫人?”香橼疑惑地问。
“是的,夫人交代臣下,一定将此礼物亲手交给香橼公主。”
“我就是香橼公主!”
“哦,好的,臣下马上叫人去取夫人给公主的礼物。”
“子瑄夫人?”香橼越听越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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