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思忖半晌,说道:“我看栾盾言语磊落、性情忠厚,不像是欺诈,这是其一;其二,朝中忠良之臣,面对子圉淫威,必然设法对抗、颠覆,暗中派人来事先通气,不是不可能;其三,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吕、郤奸计,但我宁肯相信栾盾、栾枝。退一步讲,我们入晋有秦军护卫,即便误入陷阱,也有足够力量转圜;即便是诱杀,他们也未必得逞。”
赵衰点头:“公子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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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卜筮,秦君决定于次年初春,亲自遣师护卫重耳过黄河入晋。丕豹请命为先锋。
离别之日展眼到来,秦君果真亲自统领先锋丕豹、谋臣百里奚、繇余,大将军公子絷、公孙枝等,率兵车四百乘,送公子离了雍城,望东进发。
秦世子罃与舅舅重耳相处虽短暂,已成莫逆之交,分别时依依不舍,一直将重耳送至渭河岸边,方垂泪而别。
重耳走出不远,忽听身后传来世子罃击节踏歌之声:
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
重耳内心十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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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耳及秦国护卫行至黄河岸口,只要登船渡过黄河,便踏上晋国领土。
虽是初春,但仍然西风猎猎、寒意森森。黄河岸边,秦穆公搭棚设宴与重耳饯别,席间反复叮嘱重耳一路小心,回去后不管何时,若宫中生变,务必第一时间通知秦国。重耳皆一一应诺。
拜别秦君,重耳正要登船之际,无意中瞥见五壮从车上卸下一堆物件,摊放岸边,正准备往船上搬运。
重耳走过去仔细一看,见地上都是他们流亡以来用过的破罐烂碗、坏笾残豆、敝席破帷等物,不禁笑道:“五壮,这些东西还要搬到船上带回晋国去吗?”
五壮嘿嘿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说道:“哦呀,这些什物虽破,但都是大家伙儿困绝之时用过的,所以我舍不得扔掉,总怕有……不时之需。”
重耳笑道:“我今日入晋,即将成为一国之君,不可能再用这些残敝之物,扔了吧,带着也是累赘。”
五壮说道:“好的,公子,公子说得是,是小的糊涂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跟在旁边的狐偃看到这一幕,不禁心想:公子未得富贵,先忘贫贱。他日若即位为君,我等共过患难之人,不知会不会如这坏笾残豆、敝席破帷被嫌弃被抛弃,况且自己屡次违逆公子心意,逼迫他接受他不喜欢的事情,公子会不会怀恨在心呢?不如借此试探一下公子。于是,狐偃突然跪伏重耳脚下不起。
赵衰、介子推、先轸、魏犨、贾陀、颠颉等人看到这一举动,皆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舅舅这是何意?”重耳惊问。
狐偃凄然答道:“公子,公子今日渡河,便是晋界。公子内有诸臣,外有秦将,不愁晋国不入公子之手。臣之一身,相从无益,愿留秦邦,为公子外臣。”
“你说什么?”重耳大吃一惊,“好好地,舅舅何出此言?”
狐偃说道:“臣自知有三罪于公子,所以……不敢相从。”
“舅舅何来三罪之说呀?”
“有道是‘圣臣能使其君尊,贤臣能使其君安’而今臣不肖,使公子于卫国受慢,一罪也;曹国受辱,二罪也;又屡次违逆公子心意,此三罪也。以前公子尚在羁旅,漂泊无依,所以臣不敢请辞。今日入晋,臣奔走数年,惊魂未定、心力交瘁,恐怕如这坏笾残豆,不可再陈;又如这敝席破帷,不可再设。留臣无益,去臣无损,臣因此请辞!”
重耳恍然大悟,原来舅舅是因为自己让五壮扔掉那些破旧什物,所以才引出这一箩筐的话来。他扶舅舅起身,正色说道:“重耳在外流亡十九载,能有今日,全凭舅舅及诸位赤胆忠心、舍命护佑,重耳怎敢忘恩!眼看就要苦尽甘来,熬至出头之日,今后入主晋国,还要倚重舅舅安邦辅政,舅舅万勿有请辞想法!”说着,重耳一把将腰中玉佩扯下,投掷河中,跪倒向着大河发誓:“今有河伯为证:若重耳复国后忘记舅舅及诸位功劳,不能与之同享富贵,罚我重耳诸事不顺、子孙不昌、万劫不复!”
赵衰、贾陀等人赶忙过去将公子扶起。
重耳回头对五壮说道:“五壮,将这些器具一一收好,收藏、陈列于铜缇宫,永不丢弃!”
“好的,公子。”五壮应道。
听罢重耳这一番话,狐偃方觉心安。
当时,介子推正在船中,目睹此景,对先轸冷笑道:“狐大人何苦说这些要君之言呢?公子何许人也?用得着演这出戏?!羁旅患难之时,还没有这些疑虑呢。”
先轸将食指竖于唇边,对子推摇了摇头:“你呀!就是一根筋。狐大人想的比我们多。这人嘛,贫贱时一个样,富贵时难保变成另一样,他这是给自己提前上保险,以防将来公子为君后秋后算账、六亲不认,也可以理解吧!”
子推说道:“过河拆桥、得鱼忘筌那是昏君之举,公子会成为昏君吗?况且只要为臣者不变忠节,为君者又怎会变成昏君?”
先轸笑道:“别人变不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管谁变了,你老弟肯定不会变!”
丕豹旁观此事,暗叹道:“重耳公子真乃贤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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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36年初春,在外流亡19年后,重耳及从臣在秦军护卫下,济了黄河,重新踏上久违的晋国土地。
彼时天色阴沉,空中飞舞着零星雪花,初春乍暖还寒,严冬的寒气尚在反复。
重耳乘车一面走,一面深情注视晋国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忽然,他隐隐听到远处山中传来樵夫劳作之歌: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歌声悲愤而苍凉,倔强而无奈,重耳禁不住泪光闪烁……
重耳人马一路东行,先至令狐。令狐臣民听说重耳回国,早已三心二意,无意死守。先锋丕豹与公子絷顺利破城。
接下来桑泉、臼衰两城,亦望风迎降。
晋怀公听得重耳入晋的消息,十分惊骇,忙派吕甥、郤芮领兵屯于必经之地庐柳,截杀重耳。
吕甥、郤芮本就是硬着头皮出兵,探知秦军来势汹汹,志在必得,更加恐惧不安,于是屯兵庐柳,闭城死守,不敢应战。
公子絷见对方闭门拒战,反失了主意,正一筹莫展,狐偃出谋,对他说道:“那吕、郤乃贪生怕死、贪恋富贵之辈,公子何不修书劝降一试?”
公子絷于是以秦君口吻修书一封,派人送往庐柳城头。内容大概是:
“寡人之为德于晋,可谓至矣。然而惠公父子背恩,视秦如仇。寡人忍其父,不复忍其子。今公子重耳贤德著闻,多士为辅,天人交助,内外归心。寡人亲率大军屯于河上,命絷护送公子归晋,主其社稷。子大夫若能识别贤愚,倒戈来迎,便可转祸为福,生死在此一举!”
吕甥、郤芮看罢书信,半晌不语。
吕甥问郤芮:“若开门拼死迎战,我们能有几分胜算?”
郤芮摇了摇头:“一分也没有。”
吕甥:“这么说……我们只能投降了?”
郤芮:“听说丕豹主动请命为秦军先锋,肯定是冲着咱俩来的。万一重耳秋后算账,要我们偿还里克、丕郑之命,你我可就人头不保了!”
“那这……如何是好?”吕甥问。
……
踌躇半晌,吕甥说道:“若硬战不敌白白送死,我们又何必以卵击石?不如修书一封以示冀戴公子之愿,约公子絷前来谈判盟约,以庐柳之地为献,确保你我性命无虞,还是有可能活命的吧?”
“事已至此,赶紧写吧!”郤芮说道。
公子絷读了吕、郤回信,莞尔一笑,心想狐偃说的果然没错!于是独乘单车来庐柳面见吕、郤二人。
吕、郤欣然出迎,双方约定于郇城歃血为盟,既往不咎,彼此相容,共扶重耳为君。
公子挚返回后告知重耳,重耳很高兴,决定届时派狐偃到郇城与吕、郤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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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公迟迟不见吕、郤消息,便派寺人前去督战。
寺人行至途中,便得知吕、郤背叛欲迎立重耳为君的消息,急忙返回绛城禀告。
“什么?”怀公闻听吕、郤背叛,准备迎立重耳,惊得瘫坐于地大哭:“先君啊先君,寡人谨遵遗嘱,凡事倚重吕、郤二臣,谁知却得如此下场!都是你害了寡人啊!”突然,他好像悟到什么,命令,“赶紧派人到秦国接回怀赢、立为小君!”
“晚了,君上,”寺人说道,“听说秦君已将怀赢再嫁重耳!”
“什么?”怀公大骂:“怀赢这贱妇!这么快就见异思迁,啊?!”然后痛骂秦君,“好你任好老儿,你用重耳压我,又撺掇怀赢再嫁,算你狠!日后我若得势,定不饶恕!”最后骂重耳:“人人称颂的贤公子,竟然对侄妇起淫念,狗屁!狗屎!无耻!下作!气煞寡人了,哇呀呀呀……”
太后小戎听说后跑来,让怀公赶忙召集郤步扬、韩简、栾枝、士会等一班朝臣计议。谁知那一班朝臣都是向着公子重耳的,平日里见夷吾父子都只重用吕、郤二人,心中积忿已久,此时哪里肯出来共谋前途,纷纷说道:“今吕、郤等尚且背叛,事到临头,召我等何用?”便一个个托辞不朝,有推病的,有推事的,总之没有半个肯听命。
怀公上朝,见一个臣子都不来,绝望悲叹:“完了!全完了!”
小戎说道:“恐怕下一步群臣将私约共迎新君,主公不可留于此地了!咱们还是赶紧离开绛城避一避吧,日后再做区处。”
怀公无奈,于是打包几车金玉细软,与小戎、侍卫连夜逃出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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