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片刻,狐偃对丕豹说道:“丕大人,这事公子一时难以接受,请容公子斟酌后再定,我们也必极力相劝,请丕大人先不要禀告秦君公子刚才的态度。”
丕豹点头说道:“好的,狐大人,这个分寸我自有把握。不过……我觉得……公子还是尽快答复秦君比较好。”
“这个我知道。明日公子一定亲自去答复秦君。”狐偃说道。
丕豹便告辞而去。
子瑄刚想起身退出,被狐偃叫住:“子瑄稍等。”
听到叫自己,子瑄只好又坐下。其实,她已经猜到狐大人要跟她说什么。
狐偃语重心长道:“我明白,秦君这个要求让公子心里很别扭、很抗拒,而你心里肯定比公子更别扭。可是眼下公子需要借助秦力复国,就不能不顾全大局。我们辗转奔波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复国,眼看复国在望,不能因小失大、功亏一篑啊!我知道,这也是你的愿望,所以,你回去好好劝劝公子,这件事他务必要答应!”
狐偃一语未了,只见介子推“腾”地一下站起身,阴着脸推门而去。
狐偃没有理会,继续对子瑄说道:“孩子,你知道你小时候,狐夫人为何给你起名叫‘瑄’吗?瑄乃国之重器!夫人摒弃门第之见,执意成全你和公子,就是看好你、认定你识大体顾大局,在关键处能帮助公子!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公子的态度至关重要,你的态度更加关键!我们能不能光复晋国,能不能和家人团聚,在此一举!舅舅知道,你是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切莫辜负了夫人对你的一片期望!”狐偃言语恳切,说完给子瑄下了跪。
“舅舅折煞我了!”子瑄赶忙也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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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瑄回到住处,见公子独自枯坐沉思。自己是该违心地劝说公子接受怀赢,还是该和公子一气拒绝秦君?子瑄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正在为难之际,她见狐偃和赵衰相跟着进来。
子瑄知道,狐大人一定是又着急又放心不下,于是和赵大人亲自来劝说公子。于是她赶紧起身去倒茶。
狐偃坐定,对重耳说道:“丕豹说,秦君要公子尽快答复他。这个事情,不宜久延不决。”
重耳说道:“秦君他怎会想到让我娶怀赢?简直是荒唐至极!”
“是,听起来是很荒唐,可公子想一想,怀赢是秦国嫡长公主,秦君提这种要求,说明秦君信任公子,已经将公子看作是一国之君,公子值得他托付大事。怀赢被弃,秦君也很无奈、很心疼,公子要体谅秦君的心情才是!”
“那也不能违逆伦常!论理,我是怀赢伯父,几乎就像是父亲一样的长辈,怎么能够……人们一说起齐襄公、卫宣公,哪个不嘲笑、鄙夷其乱伦之为?你们难道想让我也做那样的不堪之人吗?”
狐偃:“那我问公子,公子是否还想入晋为君?如果想,就不能不借秦国之力,就不能让秦君有丝毫不悦!公子如果执意拒绝,那我们就再无复国机会了!”
重耳转头问赵衰:“赵大人也这么认为吗?”
赵衰叹了口气,说道:“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公子要想达成所愿,就不能顾忌太多。再者,虽说怀赢是公子嫡亲侄妇,但公子是因她被弃而收留她,绝非乘人之危、夺圉所爱。所以,这件事其实没公子想象的那么不堪。”
重耳说道:“没错,我是想借秦力光复晋国,但也不能不择手段啊!如果为达成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那我和夷吾何异?如果我为了君位就可以任人摆布,那我不早已是晋侯了吗?又何必辗转流亡这么多年?不行!我觉得……这种有悖伦常之事,我难以接受!”
狐偃急了:“这不一样!目前不是要公子去图谋那种不伦之姻,不是利用怀赢达成目的。”
“那是什么?”
“是帮秦君分忧!帮他去掉心病!”
“但在外人看来,二者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
“舅舅不要说了!我重申一遍,我做不到!!!”
狐偃极力忍怒闭上眼,默然片刻,说道:“如果公子不想复国,不想大家辛辛苦苦追随公子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落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境,那就什么也不说了!想想你的妻儿!想想你母亲!”丢下这句话,狐偃拂袖而去。
行至门口,狐偃又转身:“即便是不同意,明日公子也应该亲自去回复秦君!”
重耳立刻起身:“我现在就去!”
赵衰急忙一把拉住,恳求道:“公子切不可现在就去!这件事,公子拒绝太快和久延不复,都会让秦君难堪。还请公子再仔细斟酌其中利弊,明日再回复,好不好?”
见重耳重新坐下,赵衰和狐偃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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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居室,先轸见子推一个人在闷闷发呆,他挨近子推坐下,问道:“怎么,为刚才之事生气啦?”
子推:“秦君提出这么荒唐的要求!狐大人竟也蝇营狗苟起来,劝说公子做荒淫之君!我见不得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先轸给自己和子推各倒了一杯水,说道:“有道是一一水至清则无鱼。现在早已不是尧天舜日的清明时代,若想成大事,不是为我所用,便是为他人所用,相互借力,相互成全,权势博弈也好,利益之争也好,大抵如此罢了。你也不必太较真,要不然我们真要这么流亡下去吗?秦国再要不能呆,我们真可就……走投无路了!”
子推说道:“秦君就是算准了这一步,才拿怀赢辖制公子。”
先轸:“否则秦君怎会相信公子呢?”
子推默然半晌,叹口气:“哎!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也许是我有洁癖一一名节上的洁癖。”
先轸用胳膊肘了捅子推一下,笑道:“对呀!你这个人,为人太耿介!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和你在一起,我都有压力了,比照你魂灵的洁癖,真让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子推无奈地笑笑。
先轸又说道:“不过,子推,也正因你是这样的人,你我才可以坦诚相见,情同手足。这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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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夫人昨晚一宿没睡。
她原本打算去驿馆看看重耳,问问他还缺些什么物用。但一想到国君昨日让重耳纳怀赢的无理要求,她就不想去了。她想重耳一定很为难,现在见面,自然就带有几分催婚的意思,彼此一定会非常尴尬。从心里讲,她觉得此事甚为不妥。她知道国君之所以有这个打算,很大程度是为怀赢考虑。一来,从名分上怀赢依然是晋侯夫人,和她嫡长公主的身份匹配;二来,他见重耳是个稳重可靠之人,将来绝不会亏待怀赢。在国君看来,这也许是合情的,但从伦理上讲,却绝对说不通。不管重耳本人愿意或不愿意,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重耳,总觉得秦国是在趁人之危、强人所难。
再说怀赢这孩子,行事总那么简单冲动,仅仅见过重耳一面,难道真的就放下过去,移情于重耳了吗?她觉得她有必要亲自去问问怀赢,看她到底如何作想。如果怀赢不愿意,她就要再去说服国君,收回这个荒唐的念头。
午后,赢夫人只带了一个贴身宫娥来到怀赢宫室。
远远地,她便听到一阵清亮的歌声从怀赢宫室传出: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青翠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美丽良玉垂耳边,宝石镶帽如星闪。神态庄重胸怀广,地位显赫更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
夫人立住脚,仔细听了一会儿。没错!是怀赢在弹唱!好久没有听到她唱歌了。歌声里,已经听不出半丝哀怨和忧伤,相反,充满了少女怀春般的甜蜜和喜悦。
夫人心里暗想:“哎!这孩子,心思和头脑终究是太简单了!”还有必要再去问吗?她最终叹了口气,转身默默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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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圉主丧即位后(是为晋怀公),遵从先君遗嘱,将一应朝政都交于吕甥、郤芮打理,自己则过起骄奢淫逸、逍遥自在的君主生活。
一日早朝,郤芮进谏道:“国主,公子雍出奔了。”
怀公笑道:“算他聪明,早早滚蛋,还能保住自己一条小命!”
郤芮:“吾君不可大意,公子雍虽说其母卑贱,但毕竟是先君之后,不能不防其觊觎君位啊!”
“以爱卿之意该如何呢?”
郤芮:“不如早绝后患!”
“嗯,全凭郤爱卿处置吧。”
“吾君圣明!”
吕甥:“国主,今日有秘报,说秦君将重耳一行人迎到了秦国。”
怀公抚弄着自己侯冠上的珍珠和丝绦问道:“那又如何?”
吕甥:“这说明,秦君想用重耳挟制国主。”
怀公冷笑道:“哼!想得倒美!你们不是说我晋国有上百万军队吗?他们若不怕死,敢来挑衅,就把他们一网打尽!然后占领雍城、活捉任好!”
吕甥说道:“吾君说得是。论军事实力我们并不比秦国差。不过,尽管如此,多一战不如少一战,吾君已经即位,何不把怀赢迎回晋国为夫人,或许秦君就没有别的念头了。”
怀公冷笑道:“哼!我那时在秦国为质,不得已才娶了怀赢。寡人现在已是晋侯,与秦君老儿平起平坐,不分伯仲,怎可再受其摆布?他三番五次欺负先君,扣留寡人为质,又一举灭掉我外祖之国,想想我就来气!哼!我偏偏要抛弃怀赢,让他最为心爱的公主沦为人人嘲笑的弃妇!每每想到任好老儿为此气得跳脚,我就感到无比痛快!哈哈哈哈哈!”
吕甥、郤芮对视一眼,说道:“吾君所言极是!不过,先君临终前曾嘱咐吾君,要想办法除掉重耳而后安,吾君可还记得此事?”
“嗯,这寡人倒是记得。那你们说,要如何才能除掉重耳呢?”
郤芮:“微臣有一计。那重耳之所以屡屡幸存至今,全凭他手下狐偃、赵衰等几个得力爪牙护佑。如今,狐偃之父狐突之族、赵衰之父赵共孟之族仍然在绛城居住。吾君只需将其族人拘捕,迫使其修书给狐偃、赵衰等,限其三月内弃重耳而归绛城,如期返回者,既往不咎、加官进爵,否则的话,其族人将因庇佑罪臣被处以极刑。想那狐偃、赵衰等人定不会无动于衷的!”
怀公听后郎笑::“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此计甚妙!就依两位爱卿所言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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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重耳、子瑄对灯默然而坐。
狐偃走后,重耳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子瑄知道,公子陷入了两难之境:若想借秦国之力入晋为君,意味着公子必须接受怀赢,接受秦君所提的任何条件。公子不愿意接纳怀赢,一是因为一旦接纳便为不伦,会遭人诟病。二是秦君的以势压人、强人所难让公子心里很不舒服。而如果拒绝怀赢,则意味着拒绝秦国的帮助,意味着复国之梦从此彻底破灭。
子瑄最终打破沉默,问道:“公子明日,打算如何回复秦君呢?”
重耳看向子瑄,说道:“瑄!我想……夷吾已死,子圉也许不再像夷吾那么忌惮于我,我们如果再回翟国去,与孩子、与母亲团聚,继续过我们的安稳日子,你认为如何?”
子瑄挪到重耳背后,用手臂轻轻环住重耳,侧脸依贴在他的后背上,说道:“翟国外祖已经仙逝,现在回去寄居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我只想问公子:假如……公子入晋为君,会做怎样的国君呢?是像齐襄、卫宣那样荒淫无道,还是像汤禹、周文、周武王那样奋发图强、励精图治的有为之君?”
“如果上天真给我当国君的机会,当然是后者。”
子瑄放下手臂,抬头说道:“这说明,公子并非为一己之利而图得君位,对吗?”
重耳点点头。
“所以,白天公子说,如果接受怀赢,则与齐襄、卫宣无异,实际上并非如此,即便公子接受怀赢,公子也与他们有本质的不同。因为公子不是为了自己,公子是为了晋国、为了晋国黎民百姓。如若公子能使晋国大治、百姓富足、国泰民安,那黎民百姓又怎会苛责公子?怎会不理解公子苦衷呢?”
重耳缓缓转过身来,直视着她:“子瑄,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这么多年,我们吃了多少苦,国乱家散、负罪逃亡、穷困饥饿、羞辱欺凌……但这些苦毕竟是一时的,即便再多我也能咬牙撑过去。可面对秦国这道坎,我突然觉心里好累好累,以至于我因不堪负重而又有了放弃的念头。子瑄!我是不是太懦弱了?”重耳像一个孩童一样依偎在子瑄的肩头。
子瑄抚摸着重耳的头发,说道:“当然不是!我知道,公子是担心自己的名节受污。但是公子别忘了,公子当年,是背负伙同世子谋逆罪名逃离晋国的,那时候已然名节不保。还有世子申生,我们都知道他绝不可能弑君篡位,但如果没有人为你和世子洗刷冤屈、昭雪天下,谁又能相信你们的清白呢?难道公子要永世背负谋逆恶名吗?难道我们的孩子要永远做罪臣之后吗?”
重耳直起身,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他人如何看我,其实我并在乎。我担心的是,如果接受怀赢,接受怀赢做晋国君夫人,日后我如何自处,我和她如何相处,我们三个又如何相处?说实话,瑄,难道你……不觉得委屈吗?”
子瑄莞尔一笑,说道:“只要公子心里有我,我怎么会觉得委屈呢?公子不是只为自己!我也不应该只为自己!”
重耳深情地将子瑄揽入怀中,深情说道:“瑄!你知道吗?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了你,是成为你的丈夫!我只求你永远在我身边!永远因为和我在一起而感到快乐!如果受制于人我们都不快乐,如果你愿意我们再回翟国,我们就一起走!从此我再无他念!”
子瑄说道:“说实话,我也很矛盾。公子决定吧,你决定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容我再想想。”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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