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楚王命礼宾官安排重耳一行人到郢都驿馆歇息,自己则亲自带着祭飨去给母后请安、献祭。
桃花宫内阒然无声,守门宫娥见大王驾临,赶忙要进去通报,被楚王抬手制止。
熊恽轻声步入内室,见母后正独自在琴前呆坐,看上去似乎在黯然神伤。
“寡人给母后请安!母后今日身上可好?”
太后努力平复了一下,垂着眼缓缓问道:“大王如何这个时候过来了?”
“孩儿一早忙着接待外宾,未曾过来请安,所以现在才来,也顺便来给母后献祭。”
“献祭?这么说……大王今天接见的,是一位国君了?”
“寡人今日在太庙接见了晋公子重耳,因此有祭飨献于母后。”
“我还以为……原来如此。”太后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透着几分失落。
楚王听出太后话音有些冷淡,不似平日那般随和,慌忙跪倒问:“母后是否身体不适?还是孩儿言行失范惹母后不悦?请母后明示。”
太后沉吟半晌,忍不住淡淡说道:“我还以为,大王记着今日何日,没想到……还是忘了!”
“今日?哦……寡人当然记着,今日是哥哥祭日,只是不想主动提起惹母后伤心罢了!”
“你以为,不提起,我就不会伤心了吗?”夫人说着,流下眼泪,“唉……当年你但凡容你哥哥一条性命,我也就……不必抱憾终生了!”楚王不敢作声,垂头听母后数落,“你们兄弟俩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少了谁,都是摘我心、剜我肉啊!你哥哥他……没有你的雄才大略,也没有你的野心勃勃,所以,你本不该……那样狠心!”息妫握着嘴哽咽了。
“是,都是孩儿的罪过!”楚王说道。
“你说你今日接见的是晋公子重耳?”
“是的。”
“你可知道重耳为何流亡吗?他是不忍与其弟夷吾手足相残,才离开晋国的;宋公兹甫与其庶兄目夷也能够相辅相成、和睦相处,为何你……却非要置你亲哥哥于死地呢?你让他活着该多好啊!哪怕……是一介庶民也好啊……”
“对不起!孩儿不孝!对不住母后,对不住哥哥……”
“我真不明白,你小时候连猫狗都不忍伤害,是何时变成铁石心肠的?”
“何时?”楚王抬头,目光突然变得冷漠而犀利,“母后真不明白吗?那寡人就告诉母后,是从……知道香橼母亲投河自尽那一日开始的。那时母后不是对我说过吗?君位面前,非生即死,成王败寇!为此一切障碍都必须铲除,无论是谁!”
太夫人沉默了。
默然片刻,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说道:“罢了,往事岂能回头!现在说这些已无济于事。大王自然也有大王的道理。只是要记住一一对贤能赤诚之士,大王不仅不可以铁石心肠,还要以最大的诚意善待他们,你的王位、你的江山才能稳固!”
“母后所言,孩儿会时刻铭记。”
“大王去忙吧,我头痛,要休息了。”
“孩儿叫太医来瞧瞧吧?”
“不必了。”
“孩儿叫太医在宫外值守,若有需要,母后随时传唤可好?”
“也罢。”太后起身,由宫娥扶着入寝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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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的款待让大家无不喜出望外。
午后,大家聚在一起喝茶,重耳说道:“今日还真是出乎意料!”
赵衰:“看来楚王对公子入楚后的行踪了如指掌,否则也不会让人提前在城外迎候。”
贾陀:“而且是令尹子文这样的朝廷重臣!”
重耳:“我想,楚王或许是听说了我们在疫区的事儿。”
贾陀:“对对对!一定是!民间把咱们传得神乎其神,说咱们是药神下凡!”
重耳:“其实,这全是子推的功劳。若没有子推的药方,说不定咱们都在劫难逃。”
“对啊!多亏了子推!”大家深以为然。
子推有点不好意思,谦然道:“快别这么说,我一人何足挂齿?是大伙儿一起的功劳!”
贾陀一把抱住子推:“子推!我爱煞你了!只恨我不是女儿身!”
“啧啧啧啧……”先轸道,“你个肉麻鬼!”
大家轰然而笑。
狐偃:“看得出来,楚王很愿意公子留下。他将公子视为国君接待,一方面有自诩为王的傲气,另一方面还有豁达直率、胆识非凡的底气!”
赵衰:“对!看来我们从前对楚王的了解并不全面。不过这也符合一个规律:但凡一个国家兴旺,定然离不开知人善任之明君和忠实可靠之贤臣。楚王其实是一个明君,令尹子文便是楚国贤臣。”
先轸:“不过,我看那个成得臣不是什么善类。听说盂地劫盟就是他给楚王出的主意,泓水一战成名后,如今很被楚王看重。”
重耳点点头:“嗯!他对我们颇有敌意,大家要小心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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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晌午,内侍过来传话,说楚王约重耳进宫。
眼看已过晌午,贴身内侍见楚王和晋公子还在怡神堂内聚精会神对弈搏杀,便靠过去,小心翼翼提醒:“大王,该进午膳了。”
熊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棋盘,没有抬头,只冲内侍挥了挥手,说道:“待会儿再说!”
内侍只好退下,出了堂门,对另一名内侍摇了摇头,悄悄说道:“看来大王今日是棋逢对手了!”
另一名内侍吐了下舌头,做了个认同的表情。
的确,和重耳对弈,让楚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险象环生的惊险刺激,下得兴致盎然、趣妙非常。不知不觉连下了将近三个时辰,楚王方险胜重耳。而楚王心里清楚,其实自己并非真能赢过重耳,重耳只是出于谦让,加之内侍反复过来催膳,不显山、不露水地让他半目罢了。
棋毕,楚王一面与重耳共进午膳,一面与其切磋棋艺,两人把酒畅饮,相谈甚欢。
楚王感慨道:“时辰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我沉浸于棋盘搏杀,感觉数时如片刻;可如果做一件令人乏味之事,又会觉得片刻如数时。公子说,若将光阴比作流水,是否时而流得快、时而流得慢呢?”
重耳笑道:“若用圭表、漏壶来计量,光阴流逝的快慢,其实每日、每时都是一样的。可见,时而快、时而慢,只是个人主观感受罢了。通常精神专注、超然物外时会觉得时短,乏味无趣时会觉得时长。”
“公子所言极是!难怪有‘良宵苦短’一说,啊?哈哈哈……”
重耳:“这倒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类似还有‘夜长梦多’一一睡眠好时,仿佛只睡了一刻半会儿,失眠时就觉得长夜漫漫无尽头。”
“大王真是擅长举一反三!”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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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成得臣不见楚王召他进宫陪伴,便在内库里挑了一副新得的上乘玉质围棋,准备献给大王。
来到怡神堂,他问守门宫人:“大王可曾召我?”
寺人摇了摇头:“大王正与重耳公子围棋,未曾要召见大人。”
“哦?那重耳在这儿待多长时间了?”
“从晌午到现在。”
成得臣欲入内,被寺人拦住:“大王吩咐,若无要事,不得打扰。”
成得臣思忖半晌,板着脸欲转身离去,看看手中沉甸甸的一盒玉石棋子,又想不如在门口等等,万一重耳一会儿离开,他便第一时间进去将玉棋献给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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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楚王正与重耳相谈甚欢。
“哈哈哈!人说棋盘如战场,只有步步为营、占尽先机、无情厮杀才会取胜。可是寡人见公子并非如此,你在棋盘的气场,如行云流水般温和自然,如轻车熟路般进退自如,不知公子是如何做到的?”
“大王真是慧眼如炬!那重耳不妨姑妄言之:在一般人眼中,黑白棋子就是对立的两方,为了赢得气场,须抢占、须进攻、须厮杀。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在我眼中,小小的棋盘就是山川、是河流,黑白棋子如乌鹊、如鸥鹭,下棋就像鸟儿在江畔起落,在山巅翱翔。小小的棋局,实际是一方诗意和平的天地,而非血腥屠杀的战场。”
“诗意和平的天地……”楚王玩味着这句话,“可是,现实往往难容诗意,假如碰到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局面,又如何有诗意可言呢?”
重耳娓娓说道:“我在流亡途中,曾遇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场景:有一条大蛇,趁雌鸟外出捕食,吞食了它的全部雏鸟,因为过于饱腹,那蛇行动迟缓,未能及时逃走。待雌鸟归来,愤起追而啄之。我一直认为,以雌鸟的微薄之力,也只能泄愤而已,没想到,那雌鸟不屈不饶,持之以恒,拼死报复,直至啄瞎蛇的双眼、啄破蛇的胸腹,亲眼见到自己四只幼鸟的尸体,才凄然离去。我当时看了非常震撼!也非常震惊!”
“你的意思是说,蛇若不那么贪心,口下留雏,哪怕一只,雌鸟也不一定会拼死报复?”
“正是。大王的分析真是入木三分。所以说,棋盘上的输赢永远是暂时的,胜败无定、亏成相转。有时候,一局的大获全胜,往往隐伏着接下来的覆灭之患。”
“公子言之有理。可若不论输赢,对弈的最高境界又在何处呢?”
“嗯……比如在一片狼羊共生的森林里,狼若是将羊全部捕尽食绝,看上去是狼获得绝对胜利,但狼实际上失败了,因为它从此再无羊可食,并且由于比它更强大的虎从此没羊可吃,狼反而成为饿虎捕猎的目标。所以,对弈的最高境界是一一胜而不灭、赢而不绝的共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是相知相赏的愉悦。”
楚王点点头,由衷感慨道:“与公子交谈,真令寡人豁然开朗!”
“大王过誉,重耳与大王相处,亦有此同感!”
重耳不俗的谈吐、奇险的经历、广博的见识、深刻的思想,让楚王不由得想到了俞伯牙和钟子期。所谓知音,大概如此吧!楚王心下很吃惊,重耳公子竟然陪着自己轻松度过了一整个白昼,而自己却丝毫无倦怠之感。
重耳临辞,楚王问:“公子可会蹴鞠?”
重耳:“在齐国玩过几回。”
“好极了!改天寡人请教公子,如何?”
重耳:“请教实不敢当,在下愿陪大王活动筋骨。”
“好!明日晌午公子务必再过来和寡人围棋,顺便叫你的从臣也进宫来逛逛吧。楚宫的后花园倒有几处可看的景致。”
重耳谦和地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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