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子居室内走出,瑄儿骤然感到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让她感到无比沉重和窒息,整个人闷闷的、怔怔的,宛如失了魂魄一般,茫然不知所措地机械地向前迈步……
一展眼,她发现自己已走到嘉禾宫门口,刚想抬脚出去,忽闻守在门外负责传话的柳烟和霏雨正在台阶上议论公子:
“哎?你听说没有?宋国使臣来给咱们公子提亲来了!而且一提就是俩!”
“是嘛!那……应该两个都是庶公主吧?”
“那还用说!当然是庶公主,和咱们公子身份匹配。”
“不知道宋国公主长啥样?配得上咱们公子吗?”
“应该不错吧!你想想,公主身份多么高贵?整日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什么活计也不用做,皮肤就比一般人保养得细嫩!打扮起来能不好看?”
“公子和瑄姑娘那么要好,我还以为公子定会娶瑄姑娘为妻呢!”
“那怎么可能?瑄姑娘人再好,也不过是臣子之女,况且还是养女,身份地位和咱们公子根本不般配,哪可能成为公子正妻?!”
“也是哈!将来收入房中也顶多是个侍妾啥的!”
“那也不错啦!总比当奴婢强!你说呢?”
“唉!要说人这身份高低贵贱呀,是天生的,就像你我,生来就是做奴才的命!”
“哎!也不一定,你也可以……”柳烟俯到霏雨耳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两人骤然嘻嘻哈哈笑个不停,直至看见瑄儿从门里出来,才戛然而止。
“身份……地位……公主……”瑄儿一面走,一面想着这些自己以前从未认真想过的东西,不禁愈发茫然了……
是啊!这些东西,她一样都没有,而且永远都不可能有!
一直以来,自己沉醉、迷恋于和公子那份契合相投、美好纯真的情感,好像这样的日子会如江河之水奔流不息、永无止境……
原来,这都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啊!
原来,这都只是虚幻的错觉而已。
原来,在公子和他人眼中,她根本不值一提,甚至是个异想天开、一心想攀附权贵的贱民女子!无论她和公子多么情投意合,都难以逾越身份的鸿沟、地位的天堑!
刚才公子原本病卧在床、无精打采,一听说去看宋国公主画像,立刻不治而愈、精神焕发,又是洗漱,又是更衣,是多么地欢天喜地、迫不及待啊!
原来,自以为是最懂公子的,不料公子今天却让她感到如此陌生,陌生得让她不寒而栗,甚至有些冷酷无情。
而自己……又是何等可笑!像一个自作多情、不知趣的白痴,直至被冷漠驱逐才知道卑微地离开。
这一切多像是一场白日梦啊!梦醒的时候到了,自己是该醒醒了。
瑄儿此刻不想跟任何人讲话,只想安静地独自呆一会儿,整理一下烦乱、沉重、悲哀的情绪,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方华苑。
不料,奚齐身边的那两个心腹内侍恰好路过附近,看到瑄儿独自走进方华苑,一个朝另一个使了使眼色,便赶紧跑回去通风报信。
瑄儿拖着沉重的脚步,循着方华苑石子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再也感觉不到苑中的鸟语有多么悦耳,花香有多么迷人,更无心去观赏盛放的芍药和斗艳的蔷薇。这个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她是多么熟悉啊!这里的每一处空地都曾有她和公子童年尽情游戏的身影,每一块攀爬过的青石都留下他们的欢声笑语,那棵挂着马蜂窝的高大山桃树依旧静默伫立着……
一切如昨,一切又已物是人非。
当她沿着篱笆曲径转到一个幽僻的长廊下想独自坐一坐时,猛然发觉前面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不禁停下脚步。
定睛一看,对面竟是奚齐!
肥头大耳的奚齐看到瑄儿,显得又惊又喜,面带狞笑一步步慢慢逼近……
“你知道我是谁吗?美人儿!”
瑄儿没有回答。她当然认出对面来者是谁。在瑄儿眼里,这个晋公子是不学无术、恃强凌弱、好吃懒做、贪得无厌的纨绔子弟,如今的奚齐惯于放荡淫乱她也早有耳闻,真不明白为何今日偏偏在此碰到他!
见奚齐心怀叵测朝自己走来,瑄儿勉强行了个礼,转身欲逃。
不料奚齐一个箭步跨过来,讪皮讪脸凑近她喷着满嘴酒气说道:“别走!我是奚齐公子呀!你是瑄姑娘吧?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走,跟我回宫去,我保证今后专宠你一个!”
“走开!”瑄儿怒道。
“呦呦呦!脾气还不小!来,让你看样好物件!保准你喜欢!”说着,奚齐伸手一把抓住瑄儿手腕用力往自己怀里拉,一面嚅嘴往瑄儿脸上贴。
“无耻!滚开!!”瑄儿怒骂并使劲挣扎。
“来嘛!美人儿!”
“滚!!!”瑄儿怒吼。
争持中,忽听有人大喝一声:“奚齐住手!休得无礼!”
奚齐一愣,循声望去,见世子申生正站在树丛后对他怒目而视……
奚齐顿时一脸晦气,不得不暂时收手,放开瑄儿,鼻子里“哼”了一声,悻悻而去。
申生这几日心绪烦闷、无心读书,便常来方华苑散步,不料恰好碰见刚才那一幕。他见瑄儿羞愤难当,脸色煞白,正想上前说些安慰之语,却见瑄儿转身逃走了。
瑄儿难堪至极,一路小跑,想循最近的小路离开芳华苑,却在一处假山石后偶遇寻寻觅觅正在捉斗虫的夷吾。
夷吾看到她,先是惊讶,而后笑着走过来:“呵!原来……是人见人爱、马见马迷的瑄美人啊!”他见瑄儿脸色难看,调笑道:“瑄美人今日如何这副表情?是谁欺负你了?啊?”
瑄儿不想搭理他,径自走路。
夷吾紧追不舍,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莫非你也听说——宋国使臣来给重耳提亲之事?”夷吾见瑄儿仍不理他,突然压低声音问道:“他……是不是轻薄你啦?完事后又想娶宋国公主,所以你才这副表情,是不是?没错!肯定是这样!不过没事,他不要你了,我要!你跟我吧,我保证不会像他那样薄情,既想占你便宜又嫌弃你出身低贱、来路不明,保证让你更加销魂!想开点,走!现在就跟我回去快活快活……”说着,夷吾去拉瑄儿衣袖,不料未等拉着,便听“啪!”的一声脆响,挨了瑄儿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你敢打我?你这个贱人!”夷吾捂着热辣麻痛的脸骂道,却立住脚,不敢再造次。
瑄儿狠狠睕了他一眼,转身逃出方华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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瑄儿从未受过这样的骚扰和羞辱,忍泪快速往回跑。
她没有回嘉禾宫,径直来到司药坊。
进门前,瑄儿擦干泪水,掖好发丝。
走进门,她见爹爹正在院子里端着竹筛分拣草药,说了声“爹爹,让我来吧”,便低头开始给爹爹打下手。
瑄儿在院中择完药,又进屋帮爹爹碾药,碾着碾着,刚才所受的打击、委屈、羞辱、愤懑竟一齐奔凑了来,聚到胸口,悲不能已,泪水夺眶而出……
她怕爹爹发觉,一面碾药,一面偷偷抹泪。
“你……怎么了?”子推最终还是察觉到瑄儿的异样。
“没事!”瑄儿急忙用手背擦掉下巴上的泪珠,低头继续碾药……
“没事怎么哭?你刚刚在哪里?”
瑄儿瞬间崩溃,忍泪哽咽道:“爹爹,瑄儿想……回绵山去。”
沉吟半晌,子推说道:“是因为宋国使臣来为公子提亲之事?”
瑄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子推:“他是晋国公子,婚姻之事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你要明白,姻缘不单单是两情相悦那么简单。心仪与否,是一回事;能不能结合,是另一回事,且往往造化弄人、难遂人愿。但无论如何,你要爱惜你自己!你还有爹爹,还有奶奶,知道吗?”
“嗯!”瑄儿含泪点头,“爹爹,能不能……明日就走?”
“好。我这就去准备马车,爹爹明日送你回绵山。”
子推母亲走过来,搂着瑄儿说道:“奶奶和你一起回去。”
瑄儿一把抱住奶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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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瑄儿几乎彻夜未眠,直至黎明听到新燕出去后,才起床梳洗,含泪将公子送她的骑马装仔细叠好,又将写有公子情诗的简册轻轻放在衣服上。等爹爹过来,便一起去向狐姬夫人辞行。
瑄儿突然要走,让狐姬深感意外。她见瑄儿眼睛红肿、情绪黯然,以为跟世子有关,当着子推的面,不便细问,虽然百般不舍,却也不好强留,只能无奈应允,并嘱咐一番路上小心之类的话,又命新燕给子推多拿些盘缠好路上用。
子推和瑄儿拜辞后从夫人上房出来,恰好碰到来给母亲问安的重耳。
“你……怎么了?眼睛这么红?”重耳一眼便发现瑄儿的眼睛红肿着,吃了一惊。
瑄儿无语,垂眼默默向公子行了礼,转身离去。
子推不知道该怎么说,便也垂首行礼后默默拱手告辞。
看着父女两个离去的背影,重耳迷惑不解,赶忙进到母亲屋内,还没开口问,母亲便说:“他们是来辞行的。”
“辞行?他们要去哪里?”重耳更加吃惊。
“说是要回绵山。”
“才来不久,为何突然要回去?”
狐姬摇摇头:“他们没有细说原由。我猜想,莫非……跟世子有关?”
“跟世子有关?”
“你不是说世子向瑄儿表白心意了吗……哎?不对呀!瑄儿如果接受世子表白,理应高兴才对。可你看她眼睛红红肿肿很难过的样子,又突然提出要走,不像是……”
“对啊!”重耳恍然大悟:“这说明,瑄儿并未接受世子表白!没有答应他做世子小君!”
“嗯!哎?那就奇怪了,既然如此,瑄儿又为何……突然执意要离开呢?”
“哎呀!我明白了!”重耳瞬间顿悟,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懊恼地说:“都是因为我!一定是因为我!”
“什么?因为你?为何?你哪里得罪瑄儿姑娘了?”
“说来话长,孩儿以后再向母亲慢慢解释。”不待母亲细问,重耳旋即转身追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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