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之日一大早,小重耳还在睡梦中便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
“儿亲!儿亲!”
“公子,耳公子,起床啦!”
重耳睁开惺忪双眼,见是娘亲和新燕在床席前叫自己,回了回神儿,他突然想起娘亲前夜说过的话,便一骨碌爬起来问道:“娘亲,今日过年吗?”
“对呀!”狐姬一面给小重耳穿新衣,一面柔声说道,“今日过年,快穿衣服,我们要随你君父到社稷、庙堂行岁首祭拜大典,然后回来给你君父拜年去。”
“娘亲,何为年?”重耳眨着漆黑明亮的眼睛问道。
“何为年,从年字的写法可略知一二。年的初字,形似禾谷成熟,人在负禾,”狐姬见重耳一脸懵懂,便用食指蘸了青铜脸盆内的清水,在茶几上写下一个“年”字,解释道,“这就是年字,它最初的形状,很像是一个人背着成熟了的禾谷,禾谷就是我们每天吃的粮食,由农人种在田地里长成。因为一年四季的轮回,哦,也就是从一个岁首到下一个岁首,禾谷只成熟一次,这段时间,就是一年,也叫一岁。”
“那我今年五岁,说明禾谷成熟过五次,对吗?”
“对的!一年当中如果五谷丰登,就叫有年,或者叫丰年。”
“娘亲,何为五谷丰登?”
“五谷呢,是指稻、黍、稷、麦、菽这五种粮食。丰登,就是丰收的意思。”
“那何为丰收呢?为何岁首要拜年?”
新燕无奈地冲狐姬摇摇头,说道:“夫人,公子又开始了,只要一睁眼,就有无穷无尽的‘为何’‘何为’。公子,我问你,为何你有如此多的‘为何’,嗯?”
“因为……因为我不懂啊!”重耳答道。
“那为何公子不懂呢?”新燕故意逗他。
“因为娘亲的‘年’多,重耳的‘年’少,所以我懂的东西没有娘亲多呀!”
“嗬!还真问不住公子!”新燕对狐姬笑道,“公子出生前我就说过,夫人您怀的是人精,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
狐姬莞尔一笑,对重耳说道:“儿亲!我们要赶紧盥洗、梳头了,等拜完年回来,娘亲再给你解释,好吗?”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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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耳记忆里,每逢岁首大典,是铜缇宫最隆重、庄严也是最热闹的时候。宫里宫外早已洒扫一新,晋国宗亲、大夫、廷卫、内侍、宫娥、执事、杂役、马官各色人等,无不穿戴一新,往来穿梭,忙碌不迭。重耳不懂什么是祭祀,但很喜欢看宫里五彩缤纷的装饰和盛大仪仗里花花绿绿的旌旗和绣盖。
狐姬身着盛服,牵着重耳的小手随在晋侯及宗亲队伍里,先到社稷祭拜天地、日月、四方、山河之神,再到庙堂祭拜列祖列宗牌位,最后到宴会厅共享岁首家宴。
社稷宗庙里贡满祭祀用的牺牲玉帛。造型优美、闪金烁银的金属器皿被摆在祭台中央,里面精美的纹绣丝绸衬垫上,奉献着玉琮、玉璧、玉钺、玉圭等瑞器;大方鼎内盛满油汪汪、香喷喷的猪、牛、鸡、羊等牲禽胙肉;几案笾豆内则供奉着颗粒最为饱满的五谷,以及干果、坚果和美酒;形状各异、色彩绚丽的花馍面点层层堆叠,令人眼花缭乱……
祭奠完回去的路上,狐姬给重耳解释了何为“丰收”。
“丰收啊,就是农人从岁首至岁尾收获了很多粮食,人人都能吃饱肚子;何为拜年呢?就是人民向上天和先祖祈福,祈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福寿恒昌……”
“那……何为‘风调雨顺’?”重耳又问。
……
狐姬的解释往往会引出重耳更多的‘为何’‘何为’,但她总是不厌其烦,耐心解答,直至重耳满意为止。
岁首家宴也是重耳极喜欢的,当然,这要在给君父拜完年之后方始。
铜缇宫宴会厅内,晋侯子女、宗亲依次而坐。
食前祭礼是每次家宴进膳前必不可少的环节。重耳没用心听司膳官神神叨叨诵念祭辞,也听不懂,因为他的心思全在鼎里的美食上。重耳看见,卤猪肉、炖牛肉、烤羊腿、鸡肉、鸭肉、兔肉等各种美味佳肴冒着香气和热气盛于鼎内,在膳宰指挥下由司膳宫人抬进温暖如春的宴会厅内。每一鼎菜肴首先被放置于君父面前,由君父的贴身内侍用近乎仪式感的手法以银针检验后,再用银筷将菜肴夹到一个玲珑剔透的玉碗或玉碟内,毕恭毕敬捧给君父食用。君父食毕,膳宰才命人将这鼎佳肴分食于其他宗亲品尝。
佐以美餐的还有从宴会厅两侧帷幔后传来的钟磬丝竹管乐之声,严肃拘谨的家宴气氛由此变得轻松不少。鼎食被源源不断抬上来,每道鼎食的膳司会挨个在宗亲成员面前停留片刻,为主人取相应适量菜肴,然后转到下一位主人面前司膳。
重耳很快就吃饱了,他开始注意殿内的其他人……
大殿上位负扆(音以)而坐的君父此时已去除朱繍冕服,由小君骊姬姐妹在左右服侍进膳,不时面露和蔼可亲之容。不过,君父和蔼可亲的眼神一般不会在他、夷吾等公子身上停留,只顾关注着奚齐(骊姬所生)、卓子(少姬所生)的一举一动……
几近成年、不苟言笑的哥哥申生,严肃、恭谨地坐在重耳这一辈宗亲的头席位置,他是晋国世子,未来的晋侯。
刚到及笄之年的嫡公主伯姬在低头谨小慎微地细嚼慢咽,偶尔瞟到重耳在看自己,便飞快地冲他莞尔一笑。
和他一样已经吃饱的弟弟夷吾,不顾小戎姨母的怒目警示,三番五次想站起来乱跑,都被姨母强行按在坐席上……
其实重耳也想站起来活动,小孩子除了吃饭和睡觉时能消停消停,哪里能坐得住呢?但娘亲提前嘱咐过他:在这种场合最好老老实实呆着,免得惹君父不高兴。
但奚齐和卓子早已肆无忌惮地在厅里乱跑开了,所到之处,一群宫娥提心吊胆围随其后,光怕这两位公子磕着碰着而招至骊姬姐妹的无情责罚。这两个弟弟从来不跟他和夷吾玩耍,总是瞥之以不太友好的、轻蔑的眼神,但却总忍不住想炫耀他们被至高无上的君父宠溺的优越感。
发岁首红包的时候到了,所有的公子公主都会得到一个晋侯赏赐的缂丝彩锦做的红包。红包内一般是玉佩、金饼什么的,寄托着侯门之家年年岁岁金玉满堂的美好寓意。但对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红包早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童年的重耳那时候还不知道大家红包内的东西会有什么不同,而比重耳小的奚齐却十分在意。
岁首家宴结束后,出了大厅的路上,肥头胖脑的奚齐特意走到重耳和夷吾面前,手里举着一个硕大的、异常精美的玉佩,得意地在他俩面前炫耀道:“看,我的玉佩!这是最好的昆山宝玉!你们的有这么好吗?”
夷吾赶紧从红包内掏出自己的玉佩,可无论大小,还是色泽、工艺都明显不及奚齐的好。夷吾一把夺过重耳的红包,抖出玉佩来看,却跟他的也差不了多少。
奚齐又掏出他的金饼跟重耳和夷吾的对比,结果显示,他的金饼也是最大最厚的。
小戎见状,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对狐姬恨恨说道:“姐姐,你说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同样是公子,寡君怎能厚彼薄此呢?真气人!”
狐姬没有搭话,只专心走自己的路。
小戎见狐姬不理她,气急败坏地拉上夷吾,另择路而去……
重耳不理解小戎姨母为何生气,而娘亲却是一副波澜不惊、无所谓的表情,由此,他断定,玉佩也罢、金饼也罢,都没什么大不了。
途中,伯姬公主赶上狐姬。
“伯姬给主母拜年了。我……可否到嘉禾宫一坐?”
狐姬连忙道:“当然,我还正想打发人去叫你呢!”
公主牵起重耳的小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用丝绳编织的小巧逼真的猫咪塞到他手里。
“啊!好可爱!谢谢姐姐!”重耳兴高采烈说道。在他眼里,这个可比玉佩、金饼好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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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嘉禾宫内,狐姬请公主入座,命新燕端上茶水和各色干果、点心。她见公主心事重重,似有话要说。
果然,公主低着头,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主母可曾听说,年后秦国使臣要来修聘的传闻?”
狐姬:“嗯,略有耳闻。听说年前秦君夫人新丧,年后差不多会派使臣来晋国修聘(提亲)。”
公主不作声了,垂了头,一脸的愁苦。
一旁的重耳听到了,问道:“娘亲,何为‘修聘’?”
公主和狐姬、新燕都不禁失笑。重耳却不知道她们笑什么。新燕过来拉起重耳的手,说道:“公子,走,咱们到那边玩去。呀!你的这个小‘猫咪’好可爱啊!……”
小孩的注意力是很容易被转移的,很快,重耳就暂时忘记这个问题。小重耳总是有问不完的各种问题,有的问题让狐姬简直哭笑不得。比方说,有一次方便完,他问:“娘亲,为何人吃的饭是香香的,而拉的粑粑是臭臭的?”
新燕听了,噗嗤一声笑喷……笑了半天才停下来感慨道:“我的天!我怎么没想过这个问题?哈哈哈……”
狐姬笑罢,答道:“因为,饭的香香都留给人的身体,变成人的精力和气血,精力和气血能让人读书、走路、干活、玩耍,还能让人想各种各样的问题。”
重耳猴到狐姬怀里,嗅了嗅,说道:“娘亲果然是香香的!娘亲,重耳也香吗?”
狐姬吻了吻重耳的额头,搂着他柔声说道:“当然啦!儿亲说话香香,笑起来香香,跑跑跳跳都香香!”
重耳开心地笑了……他觉得,母亲就是他的一切,有母亲在,他所有一切都是香香甜甜的。
夏日月夜,重耳在嘉禾宫南风台乘凉,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问:“娘亲,天上为何有那么多的星星?”
狐姬仰望星空答道:“据说,那些星星是先贤们的智慧和德行升华而成的,星光虽没有日月那样辉煌耀眼,但它同样光照千秋,恒存万年,为后人所仰望。那也是思念之星,”
“思念之星?”
“嗯,当我们与亲人远隔千山万水,可以相约把思念系于某颗星辰之上,两个离别之人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抬头仰望,便能找到那颗星星,那颗星星也在看着他们,彼此便知道有人在远方也思念着自己……
重耳看到母亲眼中闪着泪光,问道:“娘亲有想念的人,是吗?”
“有啊!在翟国,娘亲的娘亲、娘亲的君父、还有你大姨母都会相互想念对方。”
“然后你们抬头看星星就知道了,对吗?”
狐姬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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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晚间,沐浴之后还不愿意就寝的小重耳想跟母亲再玩一会儿,于是悄悄溜进母亲寝室。突然,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嘤嘤哭泣……重耳刚要走进去,新燕过来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用食指竖于唇中,示意他不要讲话。
重耳看到,娘亲正给公主姐姐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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