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看着雨幕中，双手揣在一起，神色麻木，身体佝偻的老人，终究还是没有为难对方，付了这堪称坐地起价的高昂停靠费。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他，面无表情的，和为了不引人注目，而穿着同样衣着的少女，一起走进北阳码头。
霜妃身为上古雪女转世，天性薄凉，且对人族没什么同理之心，只钟意李安的她，自是神色如常的跟在李安身边，对周遭蝼蚁般的凡人处境视若无睹。
戴着蓑衣斗笠，也不过为了不让自己影响到李安的行程罢了。
毕竟夏秧长得确实不像个人，外貌即便是在修仙者中，都属于出类拔萃，超凡脱俗的那一种。
行走在凡人中确实太惹眼了，少女霜妃自己一个人行动，可任意出手，自是不需要为此烦恼。
可陪在李安身边的话，为了不惹是生非，少女自然也可以迁就一下。
况且，只喜欢看李安的霜妃，也只喜欢被李安看，雪女的占有欲并不比人王少上半分，甚至多了精神洁癖。
…
李安走在北阳码头上，即便目不斜视，耳目通达的他，也能够随时听见码头上，蓑衣脚夫们不时摔倒在地的闷响。
这零星的闷响声，也都不尽相同，大抵分为爬的起来，与爬不起来两种。
蓑衣斗笠中，绝大多数皮包骨头的男人们，女人们，甚至老人小孩们，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和黑夜里，活着看见明天早上太阳的。
更糟糕的是，那些手里提着长鞭、油纸灯笼，三五成群，在码头边上来回巡视监工的人。
则会在蓑衣工倒地起不来的时候，跑去近前，将蓑衣工身上唯一有价值的蓑衣斗笠尽数剥光，而后让其余蓑衣工，将起不来的蓑衣工抬去捞尸船上，扔进恶臭腐烂的停尸舱里。
尽管倒下来的蓑衣工，绝大多数还未真正咽气，不仅眼珠子还能够转，咽喉还能呼吸，甚至有的胳膊、腿都能抽搐着挣扎两下。
但，爬不起来，不能继续当工蚁的他们，是没资格躺在捞尸船上的停尸舱以外的地方的。
既如此的话，这些皮包骨头，却又活生生的人们，又为何心甘情愿的披上蓑衣，摸黑冒雨在这北阳码头上，当一只无人问津的工蚁的呢？
李安目光注视着的地方，那个坐在北阳码头进出口屋子窗边，长胡子的老头，身旁竖起来的木牌，则将这一切原委解释的清清楚楚。
北阳码头招工，包吃，白天多给一个窝头，晚上多给两个窝头。
…
李安没有在北阳码头停留，径直往北阳城中。
隔着老远，便能够在江面上，看的见的，灯火通明，夜歌如昼的地方，去了。
那里是北阳城地势最高，最安全，也是灾情险峻的雎鸠郡十大县城之中，唯一没有没落，反而更加兴盛的地方。
掌管着整个北阳，甚至整个雎鸠郡十县，九成漕帮水运势力的江湖显赫帮派，惊涛门总舵。
沿途经过被洪水淹没的破落城区时，李安再一次不可避免的，听见了很多不想听的声音，见到了很多不想见的景象。
“娘，爹爹明天会回来的，对吗？前天二妞他哥和爹爹一起出去的，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桃桃好怕爹爹也回不来了，……”
“桃桃乖，娘帮你把腰带扎紧一点，睡吧，一觉醒来爹爹就回来了，等爹爹回来，我们家桃桃明天就有窝头吃了，……睡吧…睡吧。”
…
“二妞…，二妞…，桃花婶，你知道我妹妹去哪了吗？我给二妞带了大窝头回来，怎么到处都不见人？她还那么小，乱跑很危险的，万一被羊帮的人捉去了可怎么办？那些疯子吃人不吐骨头的。”
皮包骨头，眼窝深陷，怀里抱着女儿的妇人，闻言看向窗边。
只见黑漆漆的雨幕中，一个少了一条腿，尸体被水泡的鼓鼓囊囊的男孩，或许说是水鬼才对。
这个她认识的，前天晚上和丈夫一起去码头上当蓑衣脚夫的少年。
此时不仅彻底没了人样，惨白肿胀的手中，还捧着一个西瓜大小的人脸窝头。
本应慌乱害怕的妇人，却早已没了呼救大喊的力气，就连恐惧，都被这人间炼狱般的日子给消磨空了。
妇人只是将怀中睡过去的女儿，抱的更紧了些，有气无力的对二妞她哥说道。
“婶子我今天早上看见你妹妹二妞跑回你家去了，……嗯，就是那边那条大水沟，二妞跳进去了，这会应该已经到家了吧？…呵呵。”
妇人面色苍白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两行清泪便止不住的，落在了怀中睡着的小女儿脸上。
身负二寸水属灵根，临死前憋着一口气，向死而生，尸体最终演变成唯心诡异之物的二妞她哥。
少了条腿，捧着人脸窝头的水鬼少年。
在听见妇人的话语之后，暴虐心神中挣扎着的，最后一点能够维持意识半清醒的牵挂念头，此时也消散了。
就在失去人的意识，仅剩进食本能的惨白膨胀水鬼，在浑沦吞下手中人头之后，咧着狰狞血口，幽绿双眼看向抱女妇人之时。
黑夜雨幕中，噼里啪啦的暴雨声里，年轻男人略显压抑的脚步声适时响起。
一只令人感到安心的宽厚手掌，悄无声息间按在了二妞他哥头上。
咔嚓一声，大手将承载着油绿双眸的泡水头颅拧了下来，随手丢进二妞今天早上跳的大水沟里。
…
“儿啊…儿啊…，我的儿……，儿你既然腿脚断了，便住在为娘肚子里吧，……娘带你去捉羊羔吃，儿你若是饿了，便踢一踢为娘肚皮，娘会给你留一口的，……嘻嘻，儿你莫动，羊锅翻了娘还怎么把你接进娘肚子里？……”
“香…好香……，桂花，你这羊汤怎么熬的？…小老儿我肚子里的馋虫都被你这羊汤给勾的翻了个面…，香…太香了……”
四肢扭曲，从水沟里爬过的男人，对雨幕中，衣衫褴褛，疯疯癫癫背过身去，在铁锅中干捣着什么东西的女人说道。
“嘿嘿…我疯了！？…我终于疯了！……我终于变得跟你们一样了…嘿嘿…亏得我之前为了填饱肚子装了那么久，小崽子，原来你真是羊啊！？……嘿嘿。”
年轻男人途径此街巷时，神色如常的往里看了一眼。
幽幽叹息一声，李安立掌为刀。
千年真气划破雨幕，墙屋楼宇倒塌，一时间，烟尘盖过暴雨，将一切罪恶丑陋悉数掩埋。
…
这样饿殍遍野，触目惊心的景象，在北阳城中，绝不仅仅只有李安路上遇见的这两例。
类似，甚至更加惨绝人寰的景象，无时无刻不在北阳城内上演着。
这座历经数百年繁华沧桑不倒，如今却在洪水中淹没半倾，风雨飘摇的雎鸠郡十县之首，北阳城，病了。
黑夜雨幕下。
能够给北阳治病的，身披蓑衣的年轻男人，一步步朝着灯火通明的惊涛门总舵走去。
在其身旁，少女霜妃如影随形。
…
与此同时。
七天前从桃李山庄出发，领命赶往北岐郡建立基业的，前任李家家主李景华，及其派系的三十余位李家之人。
众人乘坐的大船，在经过去往北岐郡的必经之路，北阳码头时。
飘扬着李家大旗的船只，停靠在一艘朝廷的捞尸船旁。
“什么！？四百两银子？抢劫是吧！？老头，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谁家的船！”
“漕帮总舵惊涛门算什么东西！？我李家百年前名扬北岐的时候，你这惊涛门怕不是还在捞鱼种地，滚蛋，叫你们主事的出来说话！”
“玉成，回来，既然到了别人家的地盘，登门拜访一下也是应该的，本家…，老夫倒要看看，这所谓的惊涛门，凭什么敢抢我们李家人的银子，哼。”
……
惊涛门总舵，位居于郡城北阳西偏南城区地界，距离北阳码头大约六、七公里。
沿着城内河道直行，便可一路通畅的，抵达惊涛门管辖下的北阳三十六坊。
三十六条金碧辉煌，寸土寸金的街巷坊市。
曾经是北阳，乃至整个雎鸠郡，最大，也最繁华的通商之所，也是商贾官员们时有出入的销金窟，法外天堂。
偌大南闫国，声名在外的雎鸠不夜城，便建立于此。
惊涛门区区一主营漕帮水运生意的江湖帮派，之所以能够在北阳建立如此基业，自然离不开当地官府的大力支持。
就连惊涛门总舵，都早在洪灾之前，便专门为官府之人在自家地盘上，修建了金玉满堂的避暑、御寒行宫。
相应对的，官府上的很多实权要职，近几十年来，也一直由与惊涛门有千丝万缕亲近关系的人一手把持。
黑白勾结，官商坑壑一气，莫过于此。
黑夜雨幕中。
当李安站在曾经的雎鸠不夜城，这个被洪水淹没根基，此时已然人去楼空的销金窟外时。
只需抬头，便可看见一条宽阔无比，能够跑马走车的石阶。
从这里上去，便可抵达此行终点，灯火通明、夜歌如昼的惊涛门总舵。
年轻男人面无表情的拾阶而上。
紧跟在李安身边的少女霜妃，无端感到夜雨似乎凭空压抑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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