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时,无边落木萧萧下。
大明宫。
宫池因为秋雨白雾愈发阴暗的巷道深处,那些庞大的城殿之间,忽然冒出一盏灯笼,烛火隐藏在灯笼罩中未曾熄灭,倒是宫灯罩子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宫尘,然后被风吹的若隐若现。
一名穿着武夫劲装,身材魁梧的男子出现在宫道上,内侍转过头:
“程大家,前方有工匠修道宫,巨石挡住,我们要绕路。”
程广大步向前,两臂粗壮,把前面的巨石往边而推,随着一声如雷般的咳嗽,巨石猛的移动。
何其大的臂力,竟能将大石直接推动,内侍惊讶。
程广身后跟着的随从,似乎并不惊讶,反而眼中有抹平静之意。
“走吧!”
程广大步向前,内侍立刻跟上。
………………
因为宣景帝要见程广,原本的修道时间推后两个时辰,这会儿坐在大殿御案后,翻看奏疏。
“除冯唐抗倭外,朝中有新人可提拔,多多培养。”宣景帝翻看奏疏道。
东南倭寇再次作乱,甚至劫扬州盐船,往年入秋和冬时,春里,倭寇都会抢掠渔民。
戴权收了贾珍五百两,还有颗玉珠子,总之他趁宣景这会儿无聊,目光落在御案上。
通过某种闲聊,将贾芸不孝科考之事顺嘴提出来,比如此刻,宣景提朝中新人培养,便是佳时。
“主子爷不知,这几年,入朝做官的有才之士寥寥无几,前儿中秋,去宁国府宣旨的带回个不孝事儿。”
“哦?何为不孝事儿。”
“回主子爷,贾族族人。”戴权理着奏疏道:“听说中个小三元儿,谁知是个不孝的,母逝不出三年科考,与女子定魂婚,贾珍劝说,还殴打族长,人才不孝,也无用啊。”
宣景帝闻言转头:“真有此事。竟还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
仿佛听到宣景质疑,明白自己不能将话说的太死,戴权就像只左右逢源的鸟儿,道:“听说是贾将军这般说的。”
宣景目光所触之处,空气温度急剧下降,道:“若真不孝,功名自该作废才是,朕当初说过,除非敌寇入侵,否则不许科考。”
“小三元者不常有,六首之人更是天下无啊,但也该孝字当……”
“陛下,程大家来了。”值守内侍进来低声细语道。
听到程大家三个字,宣景的表情微微改善,坐端身子,笑道:“朕等程卿已多时。”
程广说道:“臣见过陛下,深夜叨扰陛下清修,因是为倭寇之事而来,献车营与鸳鸯阵,请陛下过目。”
“为国分忧,直来无碍,你如此客套与朕,实在无趣,若常来宫中,朕也有个说笑之人。”
程广低头微微一笑,满是刚毅皱纹的脸上浮现出的笑格外谨慎,作为新武将的老师,他也是要收敛的。
宣景倒很爱惜程广之才,并不猜忌什么,毕竟是他亲自培养起来的人,信得过。
“鸳鸯阵,甚好,若能解东南倭寇之乱,朕也得心安,可演习试练。”宣景捧着鸳鸯阵图细瞧,道:“是你的新阵?”
程广直来直去:“是长安县学子,连中小三元的贾芸。”
“贾芸,此名熟悉,朕方才听戴掌宫说过。丧期科考,还动手殴打族长被逐出族。”宣景帝说道。
程广看了一眼戴权,想到他们竟如此迅速,不禁有些担忧,随即程广甚至露出某种不成器的痛惜感,摇头叹道:
“我大景,虽然才者辈出,但能想出鸳鸯阵者并不多。以贾芸之能,本应等三年后为国效力,怎如此急,夏日里见过他,一番兵法见解十分独到。”
“兵法见解?心急?程大家,看来你与贾芸相熟,与朕说说此人。”
“贾芸与神京书院学生是好友,臣偶相识,得此生员的鸳鸯阵。”
程广通过戴权与宣景帝的表情已经确认,贾芸被定为不孝,便按照贾芸说的搏一搏,道:
“贾芸曾买得阴阳鱼石,不料前礼部侍郎公子看中,派人去家中索要,其母气病重,只盼看到儿子得中生员,入仕途报国,随后去世。
前礼部侍郎公子,命人将贾芸揍一顿伤,还买通县衙改其母逝期,往前约推两三年。
“臣与他相识时,贾芸已经中了府试案首,此事想为申冤也来不及,况礼部侍郎已死,子孙流放。”
这样也就合理解释他们知道礼部侍郎恶行为何没有上报申冤,知道礼部侍郎恶行时,恶官死了,生员也早就考中了府试案首。
宣景帝想起前礼部侍郎死后,密侦司查出来贪污,当时便有长安县衙几个官员落案,但这些人早都流放千里,是死是活也是难料。
“虽是母遗言,也该守孝三年。”宣景帝皱眉道:“还是不孝。”
听到这番话,程广隐约间感觉到有戏,便认真道:“人总有私心,母逝族人无询问,还是借丫环钱,才葬母亲,出头之心强盛。”
“律法丧期与母逝丧期,贾芸不知作何选择,升斗小民无力澄改,最终以官衙记载为准。”程广说道。
“为何贾芸以官衙记载为准?”宣景皱眉。
程广顿了顿道:“贾芸说,大景律第三百二十条规定,不管出何原因,都该以百姓出生逝期皆以官府记录为准,该遵律,无规矩不成方圆,国为大,君为大!”
宣景最喜欢听此类话,这马屁拍的叫个舒服,但他也不是傻子。
“既贾芸遵律法而以官衙定的逝期为准,定婚事。为何又以母真实逝期三年后,才娶秦家女,他为何又不遵守大景律?族长出面制止,却殴打族长!”
程广听闻此,不得不佩服贾芸提前预料的各种答复,也明白了贾珍如何扭曲黑白,抢女改为制止。
“陛下,贾芸是遵守景律,因而去与秦家女定亲,并换婚书。可就在下聘礼的当日。
“秦家女秦可卿,得知贾芸母逝另有原因,便劝阻他,虽遵律法,但她心中过意不去,婚事三年后完成,她才心安,因而聘礼从简匆忙,孝毕完婚。”
程广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背台词。
“女子家不熟律法也正常,但能有如此心意,不错。”
宣景帝想起皇后孝敬太上皇,不由得心愧一软,但还是提出疑问。
“朕好奇你为何知道如此详细?请程大家为朕解疑惑。”宣景也不傻,你一个朝廷高官为何知道小生员。
程广一字一句道:“为避宁国府贾将军逼迫,献鸳鸯阵与车营,求臣之妻庇护秦家女安危。”
“不是贾珍劝阻贾芸不孝,贾芸殴打贾珍,被逐出族吗!”宣景看向戴权又看了眼程广:“到底谁说的真的。”
戴权看情形不对,忙推脱:“回主子爷,奴婢也是听去贾府的人说的,想必其中有说法。”
“你与朕居宫中,不知很正常。”宣景说道:“程大家你继续说。”
“陛下,臣以下之言,敢以老臣性命担保,绝无半句虚言。
“秦可卿长相清丽,被宁国府贾将军看中,中秋当日寻人威胁秦家姑娘陪他喝酒,又派人多次索要婚书。
“贾芸拒绝,贾珍便带人去他家用火油威胁。谁想贾芸常年习武,年轻气盛下反而将贾将军揍了。
“这点贾芸是做的不对,但贾将军便在中秋之日,将贾芸逐出族,四邻街坊皆可为证。”
天子居庙堂,最易被臣子蒙骗。
但是四王八公也不是那么几件事就被弹劾倒台的,除非十恶不赦,除非皇帝要整。
贾芸并未让程广请宣景治贾珍的夺妻之后罪,而是皇帝能坐庙堂,智商是有的。
若太夸大其词,反而会弄巧成拙。
贾芸早就有预料,他要通过绑架和其他罪证来让贾珍入狱,他这件事并不足以成为弹劾。
因此只让程广突出鸳鸯阵与他想去东南抗倭的决心便好,顺便在宣景帝问起时,提一嘴,仅此而已。
贾家祖上功绩大,一次肯定是杀不死的,但是天家恩情,不会没有底线。
果然宣景帝皱着眉头道:“中秋?朕不是让贾珍为村民赔罪,他跑至族人家中夺妻,逐族,贾珍当朕的话是耳旁风吗!”
程广道:“陛下息怒,臣今日来是因倭寇再次肆虐,献鸳鸯阵的,因为神武将军冯唐亲自试练,可战倭。
“谁想到,却从陛下这里得知贾芸被泼脏水,我朝四面临敌,如此人才不可缺失。
“臣今日对鸳鸯阵不解,贾芸与臣探讨时,想求臣让他去抗倭,多杀倭寇报朝廷,将对母之愧疚化为报国,暂停复习科考之事。”
宣景帝没有想到,贾芸和程广如此说只是为了能够去抗倭。那倭寇侵袭他也头疼,若真能治倭患,也是解决大景之患。
“原本母丧属不孝科举,本该停生员资格,但贾芸母之事,也实在是曲折的很。
“不因小家违大景律法,贾芸此事做的很好,秦家女劝阻守孝,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今又献鸳鸯阵,愧疚之心说明他有良知,东南抗倭一事,朕替你准许他去做。”
戴权听到这里,也慌了,这自是不能帮贾珍说话,便道:“主子,倭寇一事困扰您多年,贾芸有才,陛下可酌情处理才是。”
宣景闻言,心头微动:“贾芸能如此波折,都是朕治官不严,看来朕流放梁家一事没错。”
等程广走后,宣景帝道:“让卫常去查查,贾芸母衙门记载的逝期,再去查查秦家女住在何处……还有,查查贾珍被打的真实缘由,以及,贾珍何时去那农户家里赔罪的,天亮之前,朕要知道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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