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正文卷第七百六十五章英雄所见略同从这照面的气氛来看,此番谈判注定不会在愉快的氛围中进行。
双方入得帐内,只见里面摆放着一张长桌,桌旁是两排木椅,比较简陋。关于这会晤地点的设计,双方可都是盯着,那是不可能安排主客席,最终张斐要求就摆上一张长桌,大家各坐一边。
入座后,虽然时间尚早,但是两边建立起友好的氛围,再加上之前发生的那些“意外”,所以双方都希望这会晤直接开始,就别等到辰时。
于是乎,会议正是开始。
萧素是先声夺人道:“当年澶渊之盟,我们在关南约定以白沟河为界河,且在契约中,写得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两国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但是你们南朝近年来在雄州展托关城的白沟驿馆增修十余座箭垒,这严重违反两国的约定,不知你们作何解释?”
吕大忠等一干随行官员,暗自皱了下眉头。
其实他们事先就已经想到,对方可能会先就此发难,从而占据谈判的主动权,因为如果根据两国协议来看,确实是宋朝有违反相关规定。
但如果较真的话,辽国违反的更多,但暂时拿他们没有办法,而且在这方面,宋朝是愿意做出妥协的。
不过,如果轻易妥协的话,就会让宋朝这边在接下来的领土谈判,呈现出弱势。
张斐是不慌不忙地向吕大忠道:“甲字号文案。”
吕大忠稍稍一愣,旋即回过神来,顿时有些手忙脚乱,毕竟他第一回与张斐合作,也不知道他的习惯,以前都是直接怼,因为事先就会将相关文案背好。
张斐只是吩咐一句,就没有再管吕大忠,而是向萧素道:“关于白沟驿馆的箭垒,我方已经做了详细调查,就我方认定此建筑,并不违反两国的盟约,恰恰相反,是为了严格遵守两国的盟约。”
萧素道:“阁下不会是弄错了吧,这白纸黑字写明,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那边箭垒就是近几年新建的,这还不算违反吗?”
正当这时,吕大忠也终于翻找到甲字号文案,赶紧放到张斐面前。
张斐立刻将文案翻开来,照着上面念道:“在庆历元年九月初十,数十北贼越河劫掠归信县三十民户。庆历元年九月十八,十数北贼又越河劫掠归信县十二民户,庆历二年.!”
“够了!”
萧素怒道:“我们在谈论箭垒的问题,你念这些作甚?”
他为什么突然发火,这厮左一句“北贼”,右一句“北贼”,但他心里知道,那都是辽军士兵,而不是什么辽国贼盗。
可他们也不能承认那些都是辽国士兵。
张斐道:“方才贵方所言不全,其中盟约约定的全文是,双方以白沟河为界,且同时撤兵;此后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不知是否?”
萧素道:“这与我说得有何不同吗?”
“阁下忽略了一句,此后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
张斐道:“虽然我当时没有参与澶渊之盟,但是我们肯定也没有想到,贵国会有如此多贼盗越界,我方才所念的,乃是关于归信县的具体记载,短短一个月内,贵国就发生十余次越界。
我们的边防是完全没有能力面对如此多的贼寇越界,故而我方才决定修建箭垒,弥补边防的防贼能力,并且也取得一定的效果。”
说着,他将文案中抽出几张纸,递给萧素,“这是在三年前,归信县将四位贵国来的贼盗交还给贵国处置的记载。”
萧素草草看得一眼,就扔到一旁,“你少跟我说这些,我们只知道,你们这箭垒已经违反约定,必须得拆除。”
张斐道:“为了表示我大宋谨守盟约,如果贵国坚持要求,我们也愿意拆除这些箭垒。但是贵国也必须写一份申明。”
萧素问道:“什么申明?”
张斐道:“假设贵国的反贼越界,在我朝境内积蓄力量,贵国不得指责我国.。”
萧素听罢,当即大怒,拍桌怒斥道:“尔等若敢这么做,必然会迎来我大辽十万铁蹄。”
张斐微微笑道:“当初澶渊之盟,特别列出这一句,就是为了防止这一点,可是你们北边的贼盗是成群结队,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以我们边防的人力,那是难以应付,倘若这贼盗中混着贵国的反贼,他们隐匿在我朝,那可怎么办?
我们只是为了履行约定,才修建的箭垒,而且众所周知,箭垒只是用于防守,是不可能用于进攻的。
相比起增加驻防兵马,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吕大忠他们不免都悄悄用余光看向张斐,心里暗自为此叫绝。
其实这条条文,主要还真是针对贼盗,以及辽人也担心自己士兵越界被宋人抓了,到时有一个理由要回来。
反贼倒是其次。
如果宋朝敢收留反贼,那就是上升国家层面,有没有这条,你若敢这么干,那我必然出兵。
但外交就是这么回事,既然张斐提出这一点,那就不得不防,如果出个申明,那宋朝可以光明正大收留辽国反贼。
那还得了。
一旁的萧颖已经是忍无可忍,道:“什么北人越界,这都是你们南朝一面之词。”
张斐道:“我们是有具体的记载,如果没有的话,也就不会有我朝交还盗贼给贵国的牒文,关于这一点,诸位可以去调查。”
萧素冷静下来,稍一沉吟,道:“依你们之意,只要我们允许你们保留这箭垒,那么将来若有反贼越界,你们是一定会擒住,送还给我们。”
张斐微笑地说道:“阁下误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朝非常重视与贵国的约定,我们也非常愿意拆除箭垒,但是我们拆除箭垒,乃是为了打消贵国的疑虑,而不是想引发更深的猜忌。
我希望贵国可以理解,我们修建箭垒的初衷,其目的是要更好的执行我们双方的约定,避免更大的纠纷。如果贵国执意让我们拆除,我一定会拆除的。
但是我们有必要,将其中的来龙去脉,以及所存在的隐患告知你们,唯有如此,坦诚相对,彼此谅解,才能够避免未来发生更多的纠纷。”
这一番表态非常温和,语气真挚,倒是为这番谈判减少一些火药味。
萧素暗自皱了下眉头,这个反贼问题还真是打在他们的软肋上,因为辽国最近内部有些动荡,不是说没有可能发生的。
他又与萧颖用眼神交流片刻,然后点头道:“关于此事,我们还得先调查一番。”
张斐道:“当然。”
辽国使团皆是有些郁闷,开场竟然都没有压住对方,这跟预想中的不一样。
因为他们料想这宋使就是一个怂货,开场拿箭垒一事,定能压制住对方,但不曾想这怂货坐在桌上时,根本是一点都不怂啊!
而吕大忠他们更多是感觉到惊喜,竟然还保住了那些箭垒。
在他们看来,这个几乎是必丢的。
稍作调整后,萧素又道:“关于河东地界争议,我朝屡屡向贵国提及,但贵国却总是消极应对,以至于你们南人侵耕我朝土地愈发严重,此番必然是要全部解决,决不能再拖下去。”
张斐直接看向吕大忠,好似在问,有这事吗?
吕大忠立刻是据理以争道:“每当地界引发争议,本朝哪回没有回应你们,何来的消极应对。”
萧素道:“但你们都只是敷衍了事,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就如天池之地,本就属我辽地,我们南院大王所部,常在此地牧羊放马,如今那边的牧场都被你们的南人侵占,变成耕地,真是欺人太甚。”
吕大忠争辩道:“那天池分明就是属于我大宋领土,我朝可是有牒书证明,而且在庆历年间,本朝韩相公韩琦曾将此牒文出示于贵国。”
萧颖笑吟吟道:“这天下人皆知,你们南人就好文字,关于牒文一事,我们可从未承认,我们只会关注眼前的事实。
倘若天池是属于你们的领土,那为何本朝牧民在此牧羊放马,未有遭受到遣还?而我们不同,我们在得知你们南人侵耕,便立刻发文告知你们,包括这回在内,这难道不足以证明天池是属于本朝领土吗?”
宋朝使臣闻言,不无郁闷极了。
明明就是你们辽人侵界,我们只是忍着没说而已,如今你却倒打一耙,可真是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宋朝到底是弱势一方,所以只要辽国做的不过分,都是隐忍。
就事论事,这河东河北,天时地利人和其实都在辽国那边,打起来肯定吃亏,到底燕云十六州绝大部分都在辽国手里,而燕云十六州又是北边最富饶的地区,辽国可以在这里大规模驻军。
后来韩琦争地,也没有说要大规模驱赶这里的辽人,只是申明这里的主权,同时向这里迁入百姓,避免领土进一步被他们侵占。
吕大忠争辩道:“我们之所以未说,乃是念及两国和气,却不想,你们竟然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
萧颖冷冷笑道:“倘若我们不是念及两国和气,何故还与你们商量,不直接派兵驱逐你们南人。”
语音中,带有威胁之意。
老子的兵马可就在后面。
张斐接过话来,“看来我们双方都不愿意伤及两国和气,这很好,这也正是我们坐在这里的原因。而且,我们这回也是带着诚意来的,我们希望划定一条非常清楚明白的界限,至此,不要再任何争议,避免造成误会,伤及两国和气。”
萧素听罢,心中暗笑,看来这小子就只是嘴硬,到底还是非常忌惮我军。点头笑道:“阁下的话,我是非常认同,我们这回也是带着诚意而来,希望划定一条清晰的界限。
我们希望能够依据蔚、应、朔三州分水岭土垄为界,如此可以避免再出争议,到底人为的界限,轻易改变,但谁也移不走这山河啊!”
张斐小声向吕大忠问道:“土垄是什么意思?”
吕大忠道:“下官也未知这土垄在哪?”
张斐道:“我问的是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
吕大忠解释道:“意思就是垒砌的土堆,就好似民间用这土垄来做两家田地得分界线,在边界也常以这种方式表明界限。”
张斐点点头,又向萧素道:“关于领土,兹事体大,不能草率行事,阁下所言土垄,我们都尚不知情,要不这样,我们去实地看看,到底这土垄在哪里,然后再多讨论。”
萧素点头道:“如此甚好。”
今日会议便到此为止。
回到休息的住所,吕大忠便立刻向张斐道:“张检控,万不可答应他们的要求。”
张斐问道:“为何?”
吕大忠道:“在此地,本就是有明确的界限,哪怕我们吃一点亏,就是退一步而来,我们在他们所谓‘争议’的地区,也有修筑了壕沟,这是当年韩相公要求的,他们现在要求依据分水岭土垄划定,其目的就是毁掉之前的边界,此地这么多山地,他们可以趁机蚕食我们国领土。”
张斐点点头道:“但他们说得不明不白,我们也难以反驳,所以,必须得先知道他们的具体划定方案,然后才能够逐一反驳。”
这就跟打官司一样,得先问清楚,才能去反驳他,他不说清楚,你的反驳就是苍白无力的。
到底这古代划分边界,并没有说划到一草一木,而且这里确实有着大量的辽人,这其实是一个很尖锐的辽人。
关键你就赶不走这些辽人。
接下来,就是去实地勘察,看看辽使口中的土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结果一行人在各个山岭间转悠七八日,愣是没有找到那所谓的土垄。
这尼玛可就尴尬了。
说实在的话,张斐也没有弄明白对方唱得是哪一出。
还是说,他们真的就是随便说说。
但是有一句话说得好,只要我不尴尬,尴尬地那就是别人。
再次回到大黄平,萧素马上就改口,强调自己的意思是,以蔚、应、朔三州的分水岭为界限。
土垄?
什么土垄?
我有说过这话吗?
张斐也懒得与他们计较,而是面色严肃道:“我之前就说过,我们此番是带着足够诚意来的,希望能够划清边界,减少误会,能让两国结万世之好,也是为求造福后人。”
萧素立刻点头道:“我们也是。”
“但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贵国的诚意。”
张斐道:“我之前就说过,领土之事,对两国而言,都是兹事体大,可不能嘴上说两句,也不能随便图纸画一画就定下,必须是要实地考察,然后再做最终定论。
但若是以分水岭来划的话,就说我们两国在这附近的边界,地势是极其复杂,山头林立,河道蜿蜒,我们就是光考察可能都得花上一两年之久。
这根本无法立刻解决纷争。”
说到这里,他便拿出一份文案,“这是我朝根据牒文记载,所制定的划界方案,是有着非常清晰的边界划分,还请诸位过目。”
“哎!”
萧素是接都不接,直接伸手拦住,道:“既然阁下强调诚意,倘若连一两年都不愿意等,那又何来的诚意?”
张斐悬在半空中的手,顿了片刻,才慢慢收回来,心想,难道他们也想拖着?不会这么巧吧?试探性地问道:“所以贵方愿意就这个问题,谈上一两年之久?”
萧素反问道:“要是一两年能够划分清楚,怎么也比争吵数十年要好吧。”
张斐皱了下眉头,思索一会儿,“这事我们还得慎重考虑下。”
萧素是胸有成竹道:“那我们就择日再谈。”
“嗯。”
这出得大黄平,吕大忠便焦急地向张斐,“张检控,小心中计啊!”
张斐问道:“此话怎讲?”
吕大忠道:“这些北人显然是希望能够拖延时日,而不是想打算立刻解决这边界争议问题。”
张斐点点头,道:“这我也看出来了,但你认为他们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拖下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吕大忠警署地回答道:“我认为这可能还是跟我军在熙河的拓边有关,如果立刻就商定边界,那么他们就没有理由在这里驻扎这么多士兵。如今他们就是以此为由,在这里增兵,这必定是会增加太原府压力,我们也只能从府州那边调西军过来防守。
这无疑就减轻了西夏在北线的压力,让他们可以抽调出部分兵马,去南下阻止我朝在熙河的拓边。
所以,在我看来,他们想先拖着此事,极有可能是想先观察我国对西夏的军事行动,因为辽国是绝不愿意看到我们消灭西夏的。
那么,一旦我们真的出兵,并且局势对西夏非常不利,那他们便可以此边界为由出兵河东,如此一来,就能够在不彻底破坏两国盟约的情况,迫使我国从西夏退兵。”
到底宋辽有盟约的,而且盟约中,还包括岁币,辽国若要出兵,得找一个借口。
有此争议在,辽国就可以做到不宣而战,正如那萧素所言,他可以出兵,驱逐这里的宋人,因为从之前的举动来看,辽国并不想与宋朝开战,但辽国肯定更不愿意见到宋朝消灭西夏。
制造出这个争议,辽国就可以很好的在这里左右局势。
因为刚好这里是西夏、宋、辽三国的交界点。如果宋在于西夏交战,辽国从这里出兵,那宋朝的压力将会非常大。
张斐点点头道:“你分析的很有道理,他们应该就是这个打算。那你认为我们该如何应对?”
吕大忠思忖半响,又是无奈地叹道:“如果他们成心要拖下去,除非我们无条件答应他们的要求,否则的话,也只能慢慢与他们周旋。”
张斐点头道:“你与我想得一样,那就慢慢与他们周旋吧。”
这心里可真是乐开花,因为这结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因为他也是要拖,为国内发展争取到足够的时日,但是没有想到,辽国也想要借此拖着大宋。
就当下的局势来看,辽国这么打算,战略上是非常正确的,如果他们能够在这里插一竿子,必然是会令宋朝感到非常难受。
而他们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主要就是因为王安石变法,因为他们认定王安石变法,就是在筹备对西夏作战。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这个判定其实是非常准确的。
王安石变法的最终结果就是出兵西夏,没有其它的,不然的话,他没有理由想那么多办法去为国敛财,他又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他为国家赚那么多钱,总不能是给官员花得吧。
王安石还没有伟大到这种地步。
就是要打仗。
这一点辽国是看得非常准确。
但是辽人忽略了一点,就是公检法改革。
可能也不是忽略,他们可能根本就不懂这东西,不就是一个法律,还能有什么。
宋朝严明司法,对辽国没有丝毫威胁,相比起来,王安石变法,是能够让他们感受到真真切切威胁。
你富国强兵,我肯定就是受害者。
过得两日,两边使团再度会面大黄平,张斐还装模作样的去尽最后的努力,说服他们接受大宋这边的方案,但是萧素他们的态度坚决,就是要以分水岭来划分。
最终,张斐也没有答应这个划分法,只是表示双方先派一些专业人士去做实地考察,每一寸土地都要考察清楚,弄明白双方意图。
而且这还只是仅限于口头上,双方是没有签订任何约定,也没有口头承诺什么东西。
萧素也没有强迫张斐要签订什么约定,不过他倒是提到一点,就是在未解决争议前,要维持现状,这潜在意思,就是你们不能在这里修建更多防御工事。
这意思是再明显不过,就是要确保,往后辽国真要从这里出兵的话,不会面对太多的防御工事。
可见吕大忠猜测的是一点没错。
张斐口头上表示答应,但是前提,不会再有辽人越界,否则的话,他们还是会修建防御工事。
萧素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我真要出兵,你再修,那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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