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一章 渡劫之难

  北宋大法官正文卷第七百六十一章渡劫之难这王韶绝对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但是这个“文”,可不单单是指他的文章、诗词,而包括他对于政治斗争的理解。

  如果换成是一个武将的话,那肯定就会认为,我打下这么大一块地,仅次于太祖皇帝,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你们都应该夸奖我,怎么可能为了一点点钱,来跟我计较。

  你们要是这样,谁还愿意为国家开疆辟土。

  但国家都是多维度,不可能仅凭一点来论成败。

  王韶是非常有危机感的,他深知如果熙河地区每年需要朝廷为此支付三四百万贯,那他的整个大战略将可能不会定义为成功,而且也有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

  故此,他在准备拓边之前,就在河中府好好研究了一番公检法,也看到公检法使得河中府的商业变得更加繁荣,故此在拿下熙河地区,马上就要求朝廷,赶紧派公检法过来。

  因为熙河地区最大优势就是丝绸之路,对外贸易,地税是很少的,不能指望那一点点田租,相比起军费的支出,那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得另辟蹊径,他认为商税才是关键,而公检法与商业是完全契合的。

  当然,也不得不说,这公检法在熙河地区的成功,也是大大超出他的预计,他之前也没有想到,羌人、吐蕃人能够这么快就接受公检法,并且深受追捧,以至于令唃厮啰等政权感到十分不安。

  人家也不傻,哪能看不出你王韶的把戏,光宋军不征税,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这会导致很多人移居到熙河地区,而公检法又为他们提供保障,更是深得人心,这么下去的话,他们就是死路一条,故此他们在想办法激化当地的矛盾。

  而这确实也是宋军如今在当地所面临最大的困境。

  其实就整个大局而言,这个时刻,也是宋朝最为困难的时候,有句老话说得好,这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宋朝改革变法,励精图治,可不是周边邻居想见到的,你要变强,不就威胁我了吗。

  所以,辽国也开始在搞事了。

  当王韶从韩绛口中得知,辽国派特使去了京城,这令他也是十分不安。

  因为这是完全有可能左右朝廷的政策。

  而此时辽特使萧禧已经入京,赵顼也是委派刘肇去与辽使接洽,目前为止,宋朝廷上下只是肯定他们是来趁火打劫的,但是怎么个打法,他们还尚不知情。

  张斐当然不会参与其中,因为这种正式的外交场合,是有着许多繁琐礼仪,而且你代表的是整个国家,就他那德行,上去也就是丢人现眼的。

  此外,公检法现在事也很多,皇庭基本上是天天开庭审案,饶是那曹栋栋都没空上飘香楼了,差不多都快住在警署。

  这场旱情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主要就是促进商业规模进一步扩大,因为灾情加上仓库税导致粮食和人都被引入市场,这引发了许多问题。

  比如说土地问题,商业规模扩张,也需要土地,没有土地怎么扩张,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田契上能不能建造作坊。

  检察院。

  张斐是非常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一圈大富商,然后一手拍在桌上两张地契上,“我说各位,这屋契和田契,你们是分不清楚吗?”

  “这这咱们当然分得清。”黄灿讪讪道:“咱们过来就是想问问清楚,这法律问题,可还得谨慎为妙。”

  “少糊弄我,我看你们就是抱有侥幸心理,难道你们没有去问过茶食人?”张斐瞪了他一眼,又道:“但是你们也不想想看,在田契上建作坊,这往后收税不全乱套了吗?”

  “但是这城里的地价太贵,咱们又不知道这买卖还能否一直好下去,城外又全都是田契,如果能在自家田里建,那成本自然是降低很多。”

  “是呀!田契要不能建造作坊,那什么地能够建作坊,朝廷也没有一个规定。”

  “这外面的土地,山泽是不能动得,朝廷有着严格的规定,那除田地外,种不了粮食的土地,也几乎都是公家用地。”

  商人们是一顿抱怨。

  张斐道:“这可不归我们检察院管,我只能告诉你们,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官府不管,税务司也会管的。如果你们手中地契,是不需要缴纳田税的,那么你们自己看着办,但如果不是,一旦被告上皇庭,是必输无疑。”

  其实朝廷都已经在规划,但是现在不能说,担心会有人先将土地给占了,这就会很麻烦,也会增加朝廷的支出。

  正当这时,许芷倩突然来到屋内,低头在张斐耳边说了几句。

  张斐点点头,又向那些商人道:“行了,行了,你们去忙你们的,我这里还有事。”

  这些富商只能悻悻离去。

  张斐摇摇头,心道,急什么呀!能少得了你们的吗?

  他们走后,只见四个身着缎子的中年男人入得屋内,这几个张斐也算是知道,其中三个都是京城有名的大地主,剩下那个更是张斐的老熟人,李国忠。

  一番行礼后,张斐请他们坐下,又问道:“不知四位因何事要控诉朝廷?”

  那三个员外立刻看向李国忠,李国忠道:“张检控,是这样的,我们认为今年田税非常不公平,也与税法不合。”

  张斐愣了下,“此话怎讲?”

  “根据新税法,是以总收入来计算的,是否?”

  “是的。”

  张斐点点头。

  李国忠道:“但是在田契方面,但却又是固定的税额。”

  张斐笑道:“李行首,你不会是希望税务司拿着每亩所产的粮食,都去称一下吧。”

  “当然不是。”

  李国忠摇摇头,道:“但是朝廷也应该考虑到灾荒年间,这田里欠收,就比如今年,由于旱情,今天田地里收成就只有平常的三成左右,若按照田契来征税,这不公平啊!”

  张斐微微皱眉,突然向许芷倩道:“芷倩,你去将新税法拿来。”

  许芷倩微微一翻白眼,你自己拟定的,你不记得了。

  李国忠突然道:“我这已经为张检控准备好了。”

  说罢,他将一本税法递给张斐。

  张斐接过来,“正版?”

  李国忠笑道:“反正我是从正版书铺买的。”

  “那就一定是正版。”

  张斐翻开一看,但见那句关于田税的计算,是写在括弧里面。

  李国忠道:“在这税法中,只是写明田税的计算法,而且是写在总税里面的,在这灾荒年间,田里普遍欠收,而且只有往年的三成,这理应是要另行计算。”

  张斐沉吟片刻,问道:“你们可有去税务司问过?”

  李国忠点点头道:“税务司说他们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将会照常收税。”

  张斐点点头,又道:“这我还需仔细研究一下,有结果我会另行通知你们的。”

  李国忠拱手道:“有劳了。”

  他们走后,许芷倩立刻问道:“这税法不是你定的吗?”

  张斐点点头道:“是呀!其实我这么写,也是这么个意思,如果单独另写的话,那么在灾荒年间,要减免农税,就没有法律依据,所以我故意写在一起。”

  许芷倩纳闷道:“可你当初说服朝廷给一百钱日薪,就是为了今年不减税。”

  张斐尴尬一笑,“如果我说我忘记了这茬,你信不信?”

  许芷倩摇摇头道:“我不信。”

  “但这就是事实。”张斐搓了搓额头。

  “啊?”

  许芷倩道:“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去说服朝廷,减免田税,这官司要打起来,朝廷是很难赢的。”张斐叹了口气,“这些大地主变聪明了呀!不过也该给他们尝尝公检法的甜头。”

  没有办法,张斐只能跑去三司,找薛向洽谈,因为目前王安石等宰相,都忙于应对辽使,此外,张斐也更愿意跟薛向谈,因为薛向也是一个实在人。

  三司。

  “朝廷都已经拿出数百万贯来赈灾,如今普通农夫也能够交得上税,他们却还想要减税,这真当朝廷是开善堂的吗?”

  薛向一听这话,顿时就火冒三丈,真的是欺人太甚啊!

  张斐笑道:“三司使,这仓库税已经令他们损失惨重,同时也为朝廷节省许多运费,他们囤积越多粮食,朝廷就必须从江南运送更多粮食上来。

  此外,减少税收,无论是主户,还是普通百姓,就有更多的钱去购买货物,这有利于商业发展,而且会进一步加剧,钱币的匮乏,会有利于税币的推广。

  我敢保证,此番秋税过后,一定会出现钱荒,只要税币多留在市场上,那么就这一刻而言,朝廷是不会亏的,未来三年,税收一定会增长,就能够轻易的抹平今年债务。

  最主要的是,他们说得确实有道理,如果是商人做买卖将钱赔了,他们也交不了多少税。”

  薛向却是问道:“所以,张检控不是认为他们能够打赢这场官司,而是因为张检控也认同他们所言。”

  张斐摇摇头道:“我有仔细研究过,这场官司是很难打赢的,根据那条律法来说,并没有特殊说明这一点,同时将田亩计算法,包含在整段话中,换而言之,也就是说,田税的计算也是基于总税算法,他们是可以举出很多例子,而且如果他们在庭上,问大庭长,灾荒之年,百姓颗粒无收,是否也应该足额交税?大庭长必然是会判他们赢的。”

  薛向又问道:“那是不是说,这条律法有问题?”

  张斐摇摇头道:“也不是,当初设计税法的时候,也就是考虑灾荒年间,给予税收减免的法律依据,但是我之前光顾着仓库税和酒税去了,就忘记这茬了,但即便我记得,也应该这么做。

  如今商人都在求地,等到朝廷颁布新城区计划,光卖地就能够大赚一笔钱。如今财政收入,不能光盯着田税,应该要从多方面考虑。”

  薛向紧锁眉头,郁闷道:“这是我上任第一年,如果今年财政非常难看,我这不好交差啊!”

  张斐笑道:“虽然我不认为今年财政会非常难看,但是在公检法之下,财政一定会上下起伏的,因为朝廷也是会亏钱的,这天灾人祸,谁也无法避免,而我们需要将目光看得更加长远一些。当然,三司使可以将责任全部推给我们公检法。”

  薛向诧异道:“真的?”

  “真的。”

  张斐笑道:“如今那些大地主都将我们公检法视为仇人,也该让他们知道,我们公检法也能够为他们讨回公道,只要他们说得有道理。”

  薛向没好气道:“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他又想了想,“这事我还得慎重考虑下,到底减免多少,怎么去算,这都是要慎重对待,到底如今财政不是那么好。”

  张斐道:“正是因为财政不太好,故此我们更需要从长远打算,而不能只顾着眼前之利。”

  出得三司,张斐见天色也不早,于是就直接回家去了。

  刚刚回到家,高文茵和青梅抱着张斐的两个儿子,在门内相迎。

  张斐直接从青梅手中,抱过张兴来,亲了下那粉嫩的小脸蛋,打趣道:“青梅,只怕兴儿长大会认你作娘啊!”

  “姑爷休要瞎说。”

  青梅红着脸,嗔怪道。

  “爹爹爹!”

  高文茵怀里的张补之,也扭动着身子往张斐探来,挥舞着小手,嘴里呀呀叫着。

  “你小子还吃醋了。”

  张斐呵呵一笑,一手抱着张兴,然后一手又将张补之给抱了过来,也亲了一下。

  “小心一点。”

  高文茵是紧张兮兮护在张斐身旁。

  “你回来了。”

  这时,许芷倩也从后院那边走了出来。

  张斐不禁道:“芷倩,你在家都不带带孩子。”

  许芷倩道:“你什么都不干,这堂录不批,公文也不看,这不都得我来做么,而且我都跟他们玩闹了一个下午,这才刚刚放手而已。”

  “.我有罪!”

  张斐立刻认怂了,确实,基本上所有的公务,都是许芷倩在处理,他就只管吩咐。

  许芷倩突然目光往大厅瞟了一眼,道:“爹爹已经回来了。”

  张斐是心领神会,去到大厅,这怀里抱着两个娃,也不便行礼,只是颔首道:“岳父大人,小婿回来了。”

  许遵点点头道:“你跟三司使谈得怎么样?”

  张斐道:“还算是比较顺利,不过到时还是得将此事上呈给皇庭,让皇庭去交涉,一来,我们检察院并没有判定权,二来,这样还能够伸张我们公检法的权威,彰显我们公检法其实是一视同仁的。”

  许遵稍稍点头。

  张斐又问道:“对了,岳父大人,辽使那边可有消息。”

  许遵微微张嘴,又瞧了眼高文茵她们,高文茵立刻明白过来,赶紧招呼青梅从张斐怀里抱走张兴和张补之。

  许芷倩当然是厚着脸皮留在这里,她向来就非常关心这军国大事,方才她给张斐使眼色,就是她知道许遵刚从朝中回来,想让张斐打探一下消息。

  许遵倒也由着她去,道:“我也是今日才得知的消息,辽使此番来,果然是想来趁火打劫的,但他们这回是针对河东地区,而非是关南十县。”

  张斐错愕道:“河东地区?关南十县?”

  这人都是懵的,完全不知道这些地方是哪里,又有着怎样的背景。

  许芷倩立刻解释道:“关南十县乃是瓦桥关以南的十个县城,这是当年柴世宗北伐燕云攻占下来的,那辽国萧太后当初出兵,也是为夺这十县,后来澶渊之盟,我朝愿意缴纳税币,也是为求要回这十县。

  而在庆历年间,我朝出兵西夏时,辽国也是来趁火打劫,希望索要这十县,后来还是富公出使辽国,才保住这十县。”

  “倩儿说得不错。”许遵点点头,道:“而这回河东地区,应该是指代州境内,宁化军以北,天池附近,但具体是那些地方,尚不清楚,故此你也千万别在外面说,因为那片地区十分复杂。”

  张斐点点头,问道:“他们是直接索要,还是说这里面存在争议?”

  许遵叹道:“此事说来可就话长,当年太祖为求攻伐北汉,采取徙民空塞的疲敌战略,而那些空塞也被称之为“禁地”。

  之后消灭北汉,河东地界纳入我大宋版图,我们也因此与辽接壤,但后来又因北伐兵败,辽人频频南下劫掠,当时我朝战略也由攻转守,而当初那片禁地,本就人烟稀少,之后更是出现大片的无人区。

  而澶渊之盟后,虽然已经划定边界,但是由于我朝担心将百姓迁徙回‘禁地’,又会引得辽人劫掠,从而引发纠纷,故此还是禁止百姓去边界附近耕种。

  可是辽国境内的百姓却慢慢越过边境,跑到我们的地界耕种。在庆历之时,韩相公、欧阳相公都认为辽国这是在慢慢蚕食我国领土,于是说服朝廷,允许百姓进入禁区耕种,并且在当地修建了一些防御工事,后来韩相公索要回被辽民占据的天池和阳武寨二地。

  这回辽国就是以此为由,指责我朝百姓越界,引发纠纷,要求我朝将百姓迁出禁区,维持我朝境内的无人区,同时,要求重新划定具体边界,因为那边很多地区,都是以辽人居多,他们认为那是属于他们辽国的领地。”

  许芷倩气鼓鼓道:“这辽人真是欺人太甚,我朝每年给他们这么多岁币,竟然还不知足,妄图得寸进尺,这是决不能答应的,否则的话,他们肯定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许遵叹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他们就是来趁火打劫的,在庆历年间,富公虽然保住关南十县,但富公却拒绝官家的赏赐,原因就在于富公认为,虽然保住领土,但也付出更多的岁币,而当时就是因为西夏问题,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妥协。

  这回他们又是故技重施,我们还是非常无奈,那熙拓边区已经耗费大量的财政。”

  张斐问道:“朝廷打算如何应对?”

  许遵道:“目前还只是谈过一次,尚不得知朝廷会如何应对,但是情况对于我朝是非常不利的。”

  不容乐观。

  与此同时,李豹也给张斐带来探子在辽国打探来的消息。

  虽然赵顼没有让张斐参与谈判,那仅仅是因为他不专业,但是这方面的消息,赵顼还是会与张斐共享的,因为张斐一直在参与整个大战略的布局。

  “这与王学士的改革变法有关?”

  张斐稍显诧异道。

  李豹点点头道:“其实辽国一直都在关注王学士改革变法,他们认为王学士的新政中许多政策,对于他们辽国是有着极大的威胁。尤其王学士为求筹备对西夏作战,近几年一直在河北、河东修建了许多桑树林、壕沟,来防止辽国骑兵南下,这引起了辽国的警惕。

  故此辽国认为,我朝已经在为消灭西夏做准备,如果任由我朝消灭西夏,下一个就是他们辽国,如果再不出手的话,可能为时已晚。于是他们希望挑起事端,来打断我朝变法。

  之所以这回没有选择关南十县,而是选择在河东发难,据说因为侵入我朝北界的部族,是属于辽国重臣耶律乙辛部,是他要求这么做的,虽然这还未有得到证实。

  可是我们的探子认为,这消息可信性是很高的,因为我朝其实更在乎的是关南十县,而河东地区本就没有这么管,就辽国而言,选择关南十县要更为合适。”

  张斐问道:“辽国到底有没有可能真的出兵,还是说来吓唬人的。”

  李豹道:“这可不好说,谁也不敢轻易下判断。虽然目前辽国还未有兵马调动的消息,但是我方探子从辽国朝内部打探来的消息,这可以说是辽国的一次试探,辽国的君臣都认为,如果我朝此番态度强硬,他们就要立刻出兵给予打击,反正无论是谈,还是打,都必须破坏我朝强国之策,同时破坏我朝在西夏的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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