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佰零玖回 老曹怒斥天王非

  杨惟忠自离蓟州,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两日功夫,抵达沧州。

  沧州城下,军帐连绵,旗帜招展,但见来往军卒,个个挺胸迭肚,铠甲鲜明。

  杨惟忠见了暗自惊讶:这梁山本来也属草寇,安能练出如此精兵?

  当下不敢怠慢,辕门前下马,老老实实通名报信,辕门值守将佐,乃是“神威将”党世英、“虎威将”党世雄兄弟。

  这二人当年都是高俅麾下大将,后来降顺梁山,坐了骁将交椅。

  他两个却是识得杨惟忠的,见了又惊又喜:“啊呀,杨都统,一向久违,如何来得此处?”

  杨惟忠苦笑一声,告诉了来此的情由,党世英便让兄弟相陪,自家飞奔入帅帐,告知晁盖。

  去不多时,只听一声豪迈长笑,杨惟忠抬眼望去,十余个气概非凡好汉,簇拥着一个蟒袍大汉,摇摇摆摆而来。

  那大汉远远抱拳,笑容满面:“杨将军!在下晁盖,久闻将军威名,不期今日得见!快快请入营中,盖已安排宴席,与将军接风洗尘!”

  杨惟忠见他如此豪迈亲热,受宠若惊,连忙抱拳还礼,被晁盖一把扯住笑道:“你昔日的弟兄王德、姚平仲、马公直如今都是晁某兄弟,兄弟的兄弟,岂不也是兄弟?大家既是兄弟,又何必多礼?”

  不由分说,搂着杨惟忠入了大帐。

  要说梁山兵精,外人不知虚实,只道精在虎豹骑、陷阵士之流,唯有山寨自家人才知,最精锐的,乃是伙头军也!

  你似今日,从晁盖得了党世雄禀报,下令设宴,到他亲自往辕门接人归返,能花多少时间?然而入帐来,酒席已然摆上。

  放眼望去,虽无甚么山珍海味,却也是鸡鸭鱼肉俱足:

  酱熬的大鲤子,烂焖的大肘子,新烤的大鸭子,清蒸的大鸡子,乃至花糕也似的肥牛肉,蜜酿的嫩羊腿,以及种种下饭时蔬,山寨自酿的好酒,端的丰盛诱人。

  晁盖拉着杨惟忠,亲亲热热同案而坐,又将韩五等一干西军战将及没值守的好汉,都请来相陪。

  西军众将久别重逢,见面甚是亲热,又都是不善言辞的厮杀汉,把一番深情都寄托酒中,你一碗我一碗,不多时便喝了个半醉。

  晁盖这才问起蓟州战事,杨惟忠连忙打叠精神,捋直了舌头,把自己所知一一告诉。

  晁盖听罢,不由皱眉,把大腿一拍,懊悔道:“嗨!岂知这干金狗竟如此了得?这般说来,若不是那岳飞小哥儿横空出世,便是方杰去了,也难解得重围?哎!为这区区沧州,几乎误了大事。”

  杨惟忠趁机问道:“天王,不瞒伱说,方杰兄弟倒不曾说起,王德几人已入梁山麾下。杨某想着,按理而言,他几人同王禀交情并不弱似杨某,如何不曾说得王禀来降?”

  王德在一旁苦笑道:“老杨!这话若说起,却是诡异莫名,你听我说……”

  原来梁山兵马攻城略地,一路北上,到了沧州境内,斥候回报消息,道是辽兵两万,团团围城,领军大将萧查剌阿不,乃是耶律大石部下的爱将。

  晁盖得知这里孤城困守年余,不降不破,大是震惊。

  震惊之余,又生钦佩,当下便认定了,守城的必是好汉。

  要知“托塔天王”一生,不爱钱财、不贪女色,只爱结交天下豪杰,一同饮酒快活,既知城中有这等好汉,如何不去帮他?

  当下亲自挥军攻打辽兵,王德、韩五双战萧查剌阿不,阵斩当场。

  围困既解,晁盖便令人备了美酒肥羊,欲入城同好汉叙话。

  不料方到城下,城头上七零八落射下箭来,好悬把晁天王射死。

  晁盖大惊,动问缘故,城上守将冷冷回道:“尔等做戏,欲诈俺城,这等拙计,能瞒哪个?”

  晁盖便同他解释,自己并非做戏,而是梁山好汉全伙北上,收复山河。

  不料那人听了更怒,口称:“辽狗犯我疆土,也还罢了,你等这些草寇,本是宋人,如何在国家危难时趁火打劫?”

  晁盖便取出圣旨、印绶,报出自家官职爵禄。

  那守将越发不信,冷笑道:“王庆、田虎、方腊,哪个不是大寇,俺随童帅南征北战,翻手之间便自平定,你晁盖比他们多长出个鸟来?国家瞎了心,要封你做公侯?”

  晁盖怒道:“你若不信,吊下篮子来,我放圣旨上去你看。”

  把守将大笑道:“你想在这假圣旨上下毒,骗俺上当?想瞎了你的心也。”

  话音方落,却听马公直凄然叫道:“王禀!是王禀兄弟么,你、你怎的成了这般模样?”

  说罢催马向前,眼神之中,满是难以置信。

  王禀当年勇冠汴梁,多么雄健一条大汉?如今立在城头,形销骨立,也不知有没有一百斤。

  瘦弱身形,套着一身宽宽荡荡的铁甲,直与骷髅无二。

  哪里还是当年威风八面的都统治?分明是爬出九幽地狱、游走于人间的一条战鬼。

  王禀双眼幽红,恍若鬼火,盯着马公直看了片刻,咬牙骂道:“姓马的,你这厮也降了草寇!你且等着,待俺出城,斩杀你这不忠不义狗贼。”

  说罢下城,不多时,城门开,吊桥降,王禀骑匹骨瘦如柴战马,倒拽长枪,领着数百军卒,真个杀出城来。

  马公直咬咬牙,对晁盖道:“这厮困守孤城已久,便如笼中野兽一般,我看他言辞有异,只怕神智都不清明;且擒了他,再寻良医慢慢诊治将养。”

  晁盖道:“好!这厮既是好汉,吾等不要伤他。”

  马公直一点头,抽出两条瓦面金装锏,飞马直取王禀。

  在他想来,王禀如今如此消瘦,只怕早已病饿交加,手上能有几分气力?因此小心翼翼,生怕一个收手不住,打伤了对方。

  谁料枪锏相逢,一道浑然巨力传来,马公直双锏几乎脱手,不由大吃一惊:王禀这厮便是最强时,也还逊我半筹,如今已成这等模样,怎地反倒厉害了起来?

  王禀却是得理不饶人,一招占先手,招招不放松,马公直这般猛将,稍不留意,竟被死死压在下风。

  姚平仲见了大惊,连忙策马上前相助,口中叫道:“王将军,自家袍泽,如何下这般死手。”

  一边说,一边使枪去格。

  王禀一双鬼火般眼睛移来,森然冷笑:“马公直都从了贼,你这软蛋,自然不必多说。”

  姚平仲大怒,喝道:“放屁,谁是软蛋,你莫要含血喷人。”

  话音未落,王禀枪已戳来,姚平仲性子是软了点,武艺却硬扎,大叫一声,放手同他交战。

  王禀以一敌二,毫无惧色,那条枪荡出重重枪影,不落半点下风。

  晁盖看得脸都白了,骇然道:“这厮的武艺,怎地如此高明?”

  方七佛也是满脸震撼,定睛细细看了片刻,忽然皱眉道:“天王,此人似乎无师自通,领悟出一套了不得的邪门功夫。你看他身躯如此瘦弱,哪里能有这般大力道?我瞧着却似消耗自家生机血肉,催化为劲力,若是这般斗下去,不久必死。”

  说话之间,王禀神色越发狠厉,长枪带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响,姚平仲马公直合二人之力,尚且有些抵挡不住。

  王德急切道:“若是这般,只好速速降他,才是上策,不然岂不是眼看他活活累死?七佛子,助我等一臂之力如何。”

  方七佛一点头,同王德两个,分左右杀上前,欲合四人之力,速擒王禀,以免他再耗费生机。

  不料王禀一身武艺邪气十足,脑子却还知道进退,见得二人扑来,大骂道:“方七佛!哇呀呀!王德你这狗贼,果然降了明教,又想来骗我的城子献功!”

  说话间一枪横扫,震腿姚、马,扭头就往城中逃去,口中兀自怪吼道:“你们赢不得我,多少兄弟气力,皆在我身!但有王某在,这城池谁也夺不去。”

  那吼声凄厉无比,听得几人心中发寒,竟是不敢追及。

  众人闷闷不乐收军回营,说起此事,都觉诡异非常。

  还是吴学究看出端倪,脱口道:“辽军围他年余,这城里百姓,如今吃的是什么?”

  一席话出,众人都不由面露骇色。

  吴学究叹息道:“守城日久而人相食,史册中多有记载,想来沧州也未能外。”

  王德惊呼道:“此人逃走时,声称多少兄弟气力都在他身,莫不是……竟把手下战死的兵卒吃了?”

  吴学究摇头道:“同类相食,实乃人间惨剧,王禀此人世家出身,只怕比常人更重道德伦常,以至于心难自安,日积月累之下,渐渐发狂。”

  方七佛缓缓点头道:“‘智多星’所言,当属正解。只怕也正是他心中不安之极,才生出‘众人之力在我之身’的念头,以求安心,或也正是这般想得岔了,才误打误撞,由外返内,开创出一路极为邪门的内功。”

  众人听了,都觉有理,深思之下,又觉怆然。

  晁盖热血上头,把桌案一拍叫道:“这等好汉,岂能任他这般糊里糊涂枉死?大伙儿集思广益,好歹救他一救才好。”

  王德把前事细细说了,望向杨惟忠:“老杨,你说此事,该当如何是好?”

  杨惟忠细细一想,也觉为难,得知了王禀如此疯魔,再让他去城中劝降,那真是万万不敢。

  苦笑道:“天王,诸位兄弟,如今岳飞一众人在蓟州,同金人决战在即,若无梁山大军相助,万难取胜,倒不如留支偏师在此牵制,其余兵马,前往蓟州汇合。”

  吴用立刻道:“天王,此乃老成之论。”

  晁盖叹口长气,同杨惟忠道:“其实吴学究、七佛子,数次提起此议,却是晁盖心短了,只道派出方杰,足以同金兵相持。哎,罢了,既然如此……”

  他正要下令分兵,忽见党世雄跌跌撞撞,冒冒失失闯进大帐,脸上神情复杂,又似欢喜、又似畏惧。

  方七佛皱眉道:“休要惶急,有何事务,慢慢说来。”

  党世雄叫道:“武、武大哥领兵来也!”

  晁盖一跃而起,哈哈大笑:“武兄来了!众兄弟都与我去迎接!速速重整宴席,替我武兄接风洗尘。”

  帐中好汉,人人笑逐颜开,都跃起身道:“去去去,去接武大哥!”

  众人你争我抢,紧随晁盖、方七佛二人,迎出营门之外,果见尘烟高卷,一支兵马浩荡开来,为首一人,端坐照夜玉狮子,一身气势,比往昔越发雄浑,不是老曹更是何人?

  老曹笑吟吟看众人来接,翻身下马,快步走去:“晁天王,七佛子,想煞我也!”

  身后一干好汉,亦都涌上前来,呼朋唤友亲热无比。

  一番热闹,晁盖拉着老曹手道:“武兄一路辛苦,且往营中叙话。”

  曹操引军入了梁山大营,自有小头目安排新到兵马搭帐住宿,曹操同晁盖等来到大营,果然宴席早已整顿一新,两个并肩做了主位,众人各自入座,斟酒共饮三杯。

  曹操擦一擦嘴,忽然沉下面色,问道:“天王,当着众多兄弟,有一句话却要问你:你出兵梁山,已有多日,如何竟然才走到此处?”

  自双方交好以来,这是晁盖首次见老曹面露不快,心中不由一凛,周围闹嚷嚷的一群兄弟,也瞬间没了声息。

  前一瞬还热闹无比的大帐,瞬息间冷若冰窖,针落可闻。

  晁盖与曹操对视片刻,苦笑一声,抱拳低头,叹息道:“武兄,这件事,却是我的差错了……”

  三言两语,把王禀之事说了一番:“……一心想救救这个好汉,谁料因小失大,心中也自懊悔。”

  曹操面色不见好转,看向方七佛、吴用:“晁天王禀性,豪迈仁义,最重英雄好汉,这个王禀今日这般处境,的确可悯,难怪晁天王因此误事,只是七佛子,你是持重老道的人,吴学究,你亦是有远见大局的,如何竟不加以劝阻?”

  两个对视一眼,起身抱拳:“哥哥,实是小弟二人有错,不曾劝得天王。”

  曹操冷笑一声,起身来,眼神睥睨凶狠,自帐中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你们的错处,不止于此。你等真正有错的,却是小看了金人!”

  众人齐齐一凛,各自低头。

  有分教:

  晁盖仁惜王禀勇,老曹怒斥天王非。帐中慷慨一席话,万里雪国兵甲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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