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兼并?”刘培吉闻言愣住了,当时大唐的土地制度还是授田制,即男丁成年后从国家获得土地,年过六旬后归还一部分,剩下的去世后归还。换句话说,除了永业田之外,农民对所耕种的土地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更不要说买卖了,大户兼并土地从理论上讲是不可能的。
当然,理论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即便是唐初,高门大户和地方豪强对自耕农的兼并也是很常见的。但常见是一回事,政府官员的态度又是一回事,至少在表面上大唐的官员们对土地兼并还是持反对态度的,像王文佐这样公然支持大户兼并的还真不多。
“大将军,天下事易乱难安,愚以为还是要谨慎行事呀!”
听到刘培吉憋了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王文佐笑了起来:“有人没田种才会乱,海东那边多的是地没人种,怎么会乱?”
“海东是海东,河南是河南,相隔万里呢!”刘培吉苦笑道:“大将军,寻常百姓不是军队,他们有儿有女,还有年老的父母,去相邻州县都麻烦的很,更不要说海东呢!您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这个不用你担心,只要饥民能到河北就粮,那剩下就是我的事了!”王文佐笑道:“沧州与运河有水路相通,船舶转运,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若是不信,可以先转运两三千人来河北就粮便是。”
看着王文佐自信满满的样子,刘培吉最后无奈的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在下也只能从命了。还请大将军您再三斟酌,不然刘某这点薄名就全糟蹋在这件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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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大斗拔谷,烽燧。
候莫已经是第三次低头去看楼梯了,可是还没看到接替自己守夜的人的身影。天空正下着雨,虽然他披着羊皮袍子和皮兜帽,但还是觉得一阵阵的寒气往骨子里钻,觉得透心凉。
他很清楚,甘州的初春雨水比冬雪有时候更可怕,只要有皮斗篷和帽子就能挡住雪,而春天的雨水就不一样了,它会无声无息地渗透羊皮和布料,转进你的骨头里。如果你不迅速擦干身体,再灌上一大杯热乎乎的酒水,好好烫个脚,睡一觉。你就会发抖、牙齿打颤、剧烈的咳嗽,浓痰和血会从你的口中流出,就好像你的生命一样!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候莫终于从下方传来的脚步声,他精神一振,对下下面的楼梯吼道:“刘五,你这混球又来晚了,至少晚了两刻钟!”
“哪个晚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你小子休要诬赖人!”一个半秃的脑袋从梯口下方冒了出来:“亏我还给你带了口热汤来,早知道就不给你带了!”
“有热汤,为何不早说!”候莫惊喜的从同伴手中接过陶罐,喝了两口,惬意的吐出一口长气:“真舒坦,娘的,老子在这上头淋了半天雨,从里到外都冻透了!”
“好了,别废话了!”刘五喝道:“你快下去歇息吧!记得明早上来换我,别忘了!”
候莫应了一声,脱下羊皮外袍和兜帽交给刘五,都到楼梯口,转进去一半突然停住了,阵阵冷风飒飒响彻林间,他的衣服在背后抖了抖,仿佛有了生命。
“怎么回事?”刘五问到:“干嘛不下去?你不想回去了?”
“有点不对劲!”候莫喃喃的说。
“不对劲的是你自己!”刘五轻蔑的笑道:“要是还不想走就留下来值夜,换我回去睡觉!”
“你难道没听见?”候莫质问:“你静下心来,仔细听听,风雨声后面的声音!”
刘五的笑容消失了,他也感觉到了,在风雨声的掩盖下还有另一种声音,那是踩在枯枝败叶上的细碎声响。在甘州镇兵当值五年来,他从未如此恐惧,这背后到底是什么?
“蕃、蕃贼!”刘五的声音抖的和他的身体一样厉害,这个时间、会出现在这里的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吐蕃的袭击者。
“快,把举火,警告州城的守兵!”候莫扑到墙边,掀开芦席,露出下面的一堆浸透鱼油的干芦苇来,然后从腰间翻出火镰和火石来,用力敲打起来。此时刘五已经可以清晰的听到楼下传来的喊杀和惨叫声,显然,吐蕃的袭击者已经冲进了烽燧的下层,那儿是守燧士兵和他们家属的住所。听到自己的袍泽和家人的惨叫声,刘五咬紧牙关,拿起靠在墙上的长枪,不过他没有冲下去,而是挺起枪尖,对准楼梯的出口。
也许是因为雨天天气潮湿的缘故,候莫敲打了火石七八下,也没有把下面浸透鱼油的干芦苇点着。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下意识的回过头,只见刘五正从一个吐蕃士兵的胸口用力拔出长枪,刘五听到身后的动静,厉声喝道:“别管这边,快举火!”
“诶!”候莫回过头来,飞快的敲打着火石,这时下面已经平静了下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泪水从眼眶中流淌下来,他用尽最大的气力敲打火石,终于有火星飞出,落在下方的浸透了鱼油的干芦苇上,火舌顿时跳了起来,他狂喜的吹了两口,然后把旁边堆积的松柴一根根放过去,烟火冲出烽燧顶部,直冲云霄。
“刘五,火举起来了,你坚持一会,我立刻来帮你!”候莫一边用尽力气扇火,一边大声叫喊,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惨叫声,他赶忙回过头,只见刘五痛苦的跪倒在地,脚下已经是一片血泊,一个全身几乎完全被钢铁包裹的吐蕃武士正从楼梯口爬上来,手里拿着一柄双尖短矛,矛尖上沾满了鲜血。
“日你娘!”候莫的脑子好像有一颗炸弹爆炸了,他怒吼了一声,向那吐蕃武士扑了上去,那吐蕃武士娴熟的将矛尖对准了候莫,但候莫似乎根本没有看见矛尖一样,就这么扑了上去,矛尖顿时刺穿了他的小腹,但巨大的冲量也将那吐蕃武士扑到在地,两人滚作一团,然后撞断了栏杆,从烽燧上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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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掖城。
“刺史,刺史!刺史,大事不好了!”
急促的敲门声和叫喊声将张全文从睡梦中惊醒,他掀开缠绕着自己脖子的白皙手臂,从床上跳了下来:“什么事?”
“烽燧,烽燧举火了!”
门外的声音将张全文身上的睡意顿时驱散了,他一手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刀,一手拿起外衫,一边穿衣一边喊道:“是那边的烽燧,举了多少火?”
“是西南方向!”门外的仆人声音也是极为急促:“具体举了多少火还不知道!”
“没用的东西!”张全文骂道,他飞快的在小妾的帮助下穿上衣鞋,出得门来,也难怪他这么恼火,依照当时的烽燧制度,烽火不但可以传递敌人的方向,道路,还可以通过烽火的多少,禀告敌兵大概得数量,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烽燧遭遇的情况应该很危急,否则不会这个样子。他去后院马厩上了马,便从后院门往西门而去。
到了西门,他已经看到张掖县尉,甘州兵府的折冲校尉,正指挥着民夫们加固城门,把箭矢滚石等守城器械搬上城去。张全文赶忙询问道:“曹校尉,到底是怎么回事?西南方向不是祁连山吗?怎么会有敌兵从那边过来!”
“回禀刺史!”曹刚是当地兵府的折冲校尉,曹姓又是世居于此地的豪族,他对甘州当地的情况十分了解,此时的他面色极为难看:“西南那边的确是祁连山脉,可那边还有一条山谷,通过那条山谷可以穿越祁连山,前往青海。前朝炀帝征讨吐谷浑,就曾经经由那条谷道来甘州,然后回长安的!”
“难,难道是吐蕃人杀过来了?”张全义也明白过来了,作为河西走廊上的重要城市,张掖不光是连通陕西和西域的通道,跨越祁连山脉,沟通青海地区和河西走廊的谷道也位于其域内。当然,这条谷道的通行难度无法和河西走廊相比,如果吐蕃人翻越谷道控制了甘州,那就等于从长安通往西域的这条最近的道路被切断了。
“我也希望不是这样!但如果贼寇是从西南来,那吐蕃人的可能性最大!”曹刚冷声道:“刺史,属下以为应该立刻派出使者前往瓜州求援,千万耽搁不得!”
“嗯,你说得对,立刻派人前往瓜州求援!”张全文冷声道:“甘州乃河西锁钥,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来人,城中十六以上,四十以下的男丁立刻征发,编入军中;其余老弱妇孺,分别守碟,打制兵器,以备贼人攻城!”
“遵令!”
青海的吐蕃军队穿过祁连山脉突袭甘州的消息,就好像一根手指,拨动了大唐帝国政治中心最敏感的那根琴弦。公元680年春天时,吐蕃人已经是大唐帝国视线以内唯一能与其匹敌的敌人,更要紧的事,大非川战败的伤痛还在许多唐人心中记忆犹新,难道帝国又一次受辱于这群野蛮人,失去给长安带来丰厚利润的丝绸之路的控制权吗?
陇右。
“裴公,必须立刻出兵,越快越好!”说话的是个满脸浓密胡须的红脸汉子,只见其满脸激愤的说:“甘州乃河西锁钥,一旦有失,不但长安通往西域的道路断绝,而且陇右亦将两面受敌,蕃贼若与突厥叛军联合,大唐西北都无宁日!”
裴行俭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是冷静的观察着墙上的地图,半响之后方才道:“程都督,蕃贼此番用兵颇为用险呀!”
那红脸汉子姓程名务挺,乃是初唐名将程名振的儿子,素来以果决勇猛闻名,他立刻听出了裴行俭的言下之意:“裴公的意思是,蕃贼此番有机可乘?”
“嗯!”裴行俭伸出手指,在标识祁连山脉的地方划了划:“蕃贼乘险击我,固然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但山中谷道行两三百里,其士卒必一日不可再食,可进而不可退,此乃死兵,不可当其锋也!”
“那裴公的意思是――”程务挺问道。
“甘州的城池坚固,户口上万,府库充足,只要城中人心不乱,蕃贼仓促之间必不能下!”裴行俭道:“所以救是要一定救的,否则城中兵士以为无救,那便糟糕了。但蕃贼锋锐,有必死之心,不可当其锋锐!”
“裴公的意思是先以兵为声援,安城中守兵之心,待蕃贼兵钝再击之?”
裴行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程都督明习兵法,实乃大唐之幸呀!”
经过简短的军事会议后,陇右的唐军立刻采取了行动,以右领军卫中郎将程务挺为主将,派出了四千援兵前往,不过程务挺一改往日果决迅速的作风,行军的速度并不快,他抵达了甘州附近之后,并没有立即发起进攻,给甘州解围,而是先修筑营垒,同时派出游骑袭击吐蕃人的打粮和樵采小股部队,局势僵持了起来。
而在长安,大唐的政治核心,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也引起了王文佐的注意,他意识到期待已久的击败吐蕃人的机会终于出现了,他立刻邀请三头的另外两位,商议未来的方略。
“大将军觉得夷灭吐蕃的机会已经到了?”张文问道。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如果我们做得好的话,相信应该不远了!”
“呵呵呵!”韩王笑了起来:“大将军如此果决,老朽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韩王殿下!”王文佐笑道:“吐蕃的优势无非是兵士吃苦耐劳,坚韧耐战,兵甲坚利,将帅堪用,身居险地。弱点便是君弱臣强,户口稀少,府库匮乏。他若是据守青海,蚕食陇右,倒是不那么容易对付。可他现在行险去攻打河西,就是以短攻长,自寻死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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