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姻
将脚从装满热水的木桶中抽出,独孤如愿惬意的吐出一口长气,在长途旅行之后这是最舒适的享受了。
“夫君!”崔氏端过来一碗热茶汤,笑道:“这次从下陇,就不用回去了吧?”
独孤如愿瞥了崔氏一眼,没有说话,接过茶汤喝了一口,将茶碗放到一旁的矮几上:“你又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崔氏笑了笑,向正在收拾洗脚盆的婢女使了个眼色,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份帛书,递了过去:“夫君你看!”
独孤如愿接过帛书,扫了两眼,脸色大变,问道:“这是何人所做?”
“魏收!”
“原来是他,难怪,好文章、好笔力!”独孤如愿连赞了几声,方才细看起来,原来崔氏口中的魏收乃是当时天下知名的才子,二十出头便掌管天子的起居注,主持修撰国史,朝廷诏令文书多由他起草,流传后世的《魏书》便是他所做。东西魏分裂之后,魏收来到晋阳,在高欢的霸府中为官,替高欢父子收写奏章,可谓是东魏的文胆。而独孤如愿此时所看的这份帛书,便是历史上著名的《为东魏檄梁文》。
“加以独孤如愿拥众秦中,治兵劫胁。黑獭北备西拟,内营腹心,救首救尾,疲于奔命。岂暇称兵东指,出师函谷。且秋风扬尘,国有恆防,关河形胜之际,山川襟带之所,猛将精兵,基跱岳立。又宝炬河阴之北,黑獭芒山之走,众无一旅,仅以身归。就其不顾根本,轻怀进趣,斯则一劳永逸,天赞我也。言之旦旦,日月经天,举世所知,义非徒语。持此量之,理有可见,则侯景游辞,莫非虚诞。”
独孤如愿看到这里,不禁读出声来,叹道:“果然是如橼大笔,关东人物鼎盛,非我关西所能及也!”
“夫君!”崔氏笑道:“若是妾身没有猜错,朝廷此番定会令人替你上陇,朝中大司马一职非你莫属!”
独孤如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原来大统十二年(546年)秋,东魏高欢领十余万大军围攻西魏河东重镇玉璧城,围城五十余日,土山、火攻、地道、断汲道等诸法皆用,士卒死七万余人,然而在西魏守将韦孝宽的坚守下,始终未能攻下玉璧城。高欢也染疾不得不退兵,次年正月便发病而死。高欢死后,受命镇守河南的东魏大将侯景不服高欢之子高澄,便起兵作乱,先降于西魏宇文泰,后降于南朝萧梁来争取外援。而魏收这份檄文便是告诉南梁:独孤如愿拥兵割据陇上而不听宇文泰的号令,因此宇文泰并没有多余的力量东出,南梁不要指望西魏可以牵制东魏,继续支持东魏的叛将侯景,从中渔利。崔氏因此认为宇文泰会把独孤如愿招入朝中,不会让其继续在陇上带兵。
“其实这也未必是坏事!”崔氏笑道:“夫君在陇上这些年,虽然勋劳不少,但到底还是远离了中枢,有些事情还是隔了一层,总不如身在朝中方便!”
“不方便?”独孤如愿斜倚在卧榻上,曼声问道:“你又有什么事情?”
“自然是后辈的安排啦!”崔氏笑道:“孩子们岁数都大了,女儿家的婚事,男孩的仕途,你这个当爹爹的难道不应该操操心?难道要我这个妇道人家四处奔走?”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忘了!”独孤如愿闻言笑了起来:“你们清河崔氏与我们武川人家不同,礼法规矩多,不过你是不是也急了些?年纪最大的伏陀(次子独孤善)今年也才十二三吧?这个年纪说啥仕途也未免太早了吧?”
“早?”崔氏冷笑道:“宇文萨保(宇文护)已经是大都督,征东将军,食邑千户;贺兰盛乐已经是骠骑大将军,荆州刺史、博陵郡公;尉迟迥为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魏安郡公。他们可都是你的子侄辈,都已是方面大员,而你的孩子可都是白身!”
听到这里,独孤如愿不禁哭笑不得:“话怎么能这么说,这几位虽说是我的子侄辈,但跟随宇文公戎马生涯十余年,多有战功。又岂是伏陀他们这些黄口小儿能比的?”
“他们能升迁的如此之快恐怕不光是战功吧?”崔氏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萨保乃是宇文公的侄儿,贺兰、尉迟是宇文公的外甥,又都娶了宇文公的女儿,所以才能升迁的如此之快。夫君,这几年来宇文公在朝廷提拔自家子侄亲信,让其分居要津,来分诸公之权,你与宇文公一个是贺拔岳公的副手,一個是贺拔胜公的副手,本是位居等夷,若是这么下去,只怕再过几年就只有位居人下了!”
听了崔氏这番话,独孤如愿沉默不语。原来崔氏口中的宇文公便是当时西魏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大行台,安定郡公宇文泰。他与独孤如愿都是武川人,年少时便为好友,尔朱荣平定六镇之乱后,宇文泰跟随贺拔岳入关西,独孤如愿随贺拔胜南下荆州,天各一方。高欢平定关东,使计害死贺拔岳,关中诸军无主,有人主张邀请身为夏州刺史的宇文泰主持诸军,也有人主张邀请贺拔岳之兄贺拔胜为主,于是分别派人前去邀请。贺拔胜得知弟弟被害后,就让独孤如愿入关中代替自己统领各军,只不过宇文泰先到一步而已,才继承了和贺拔岳的衣钵。而后来贺拔胜率部投入关中,他死后其部属皆视独孤如愿为首领。在八柱国中二人名望、资历皆鹤立鸡群,独孤如愿实力稍逊而已,但宇文泰这些年来培植自家后辈亲信,独孤如愿身在陇上,这方面就落后了。
独孤如愿知道崔氏胸中颇有谋算,便问道:“那伱有何打算?”
“夫君,眼前就有一个好机会!”崔氏压低了声音:“妾身听说宇文公长子尚未婚配,若是让其与波若结为连理,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是说统万突?”独孤如愿点了点头:“两人年貌倒也相当,不过统万突乃是姚夫人所生,并非嫡子!”
“那又如何?”崔氏笑道:“若是嫡子,只怕宇文公未必会应允。妾身已经让人打听过了,这孩子宽明仁厚,喜好读书,波若若是嫁过去了,不会吃亏的!”
“夫人考虑的甚为周到!”独孤如愿此时也反应过来,宇文泰的正妻乃是冯翊公主元氏,西魏孝武皇帝之妹,身份尊贵,宇文毓虽然是宇文泰的长子,但能够继承爵位权力的却只能是由宇文泰与冯翊公主元氏生下的孩子。俗话说齐大非偶,独孤如愿在关陇集团内部声望卓著,无论是武川豪族、关陇土豪还是跟随孝武帝西入关中的北魏勋贵们都有相当不错的关系,假如成了宇文泰嫡子的岳父,一旦宇文泰早亡,其幼子很可能会沦为独孤如愿控制的傀儡。但如果联姻的对象是没有继承权的庶长子,那就是八柱国中两大巨头之间重申盟好,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宇文泰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波若既然定下来了,那就要考虑伏陀了!”崔氏见丈夫点了头,便趁热打铁道:“夫君,你觉得是在八柱国内部,还是韦、杜、柳他们几家?”
“伏陀还早吧?”独孤如愿皱起了眉头:“再说眼下天下汹汹,正是我辈用武之时,我一下陇就忙着给儿女们安排婚事,别人会怎么看?”
“夫君!”崔氏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在陇上时,打交道的是柔然人、吐谷浑人、各路叛党,面对的都是明枪,在朝中面对的可都是背后飞来的暗箭。先立下婚约,两家便是姻亲,你在朝中就多了一个臂助,难道不是好事?你看看朝中勋贵显宦哪个不是这般?又怎么会多你一个?”
“想不到几年未下陇,长安已经成了这般模样!”独孤如愿叹了口气:“也罢,男主外,女主内,孩子们的婚事你就多费些心思!”
见丈夫没有反对,崔氏心中暗喜,她笑道:“你知道吗,前几天有个相士经过,言府上有云彩,贵不可言!”
“哦,那门人就替他通报了?”独孤如愿笑了笑,平躺了下去,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
“怎么会,当时守门的是令狐六波若,他说这是大都督的府邸,自然是贵不可言,哪里还需要你说?”
“哦?那相士如何说?”
“他说大都督虽贵,但到底是人臣,怎能说贵不可言。我看此屋上云作五彩之色,此乃大家之气!”
“大家之气?”独孤如愿笑了笑:“那相士还说了什么?”
“他说这宅邸气象原先虽然也有贵气,但不过公候将相罢了,这几日突然气象大变!”崔氏笑了起来:“夫君,你这次下陇回来事先可没派人预先知会的!”
“军情紧急,如何来得及!”独孤如愿淡淡的应了一声,心中却掀起了轩然大波,正如崔氏所说,他此番下陇本就是中枢机密,就连家中都不知道,那么只有两种可能:那相士本就是中枢某个人派来试探自己的;或者那相士有真本领,家中的确多了一位未来的“大家”。
“不早了,熄灯睡吧!”独孤如愿翻过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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