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警事
深夜十点半,陵大汽渡仍灯火通明。
随着两辆大货车驶过收费口,在渡口工作人员指挥下开上渡轮,章明远终于松下口气。
每到逢年过节,过江的车辆就特别多。
一个小时前,等候过江的车辆还排了近一公里。
他带着三个协警从上午八点一直检查到现在,忙得晚饭都没顾上吃。正准备叫上同样辛苦的协警去警务室把晚饭热一热,吃饱了再回去休息,老丁开着吉普车过来了。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几年的变化是真大。
他这个曾经的四厂派出所内勤居然成了沿江派出所教导员,而曾经的四厂派出所长老丁退居二线,竟被局里安排到沿江派出所发挥余热,成了一个普通民警。
上级变成了部下,下属变成了上级。
不过章明远很快也要退居二线了,不敢也没必要真把老丁当下属,迎上去笑问道:“丁所,这么晚了你怎么不休息,还大老远跑过来。”
“看看你这边要不要帮忙。”
“没几辆车了,我正准备回去。”
“我们总共三个民警,竟然要负责两個汽渡和一个水上治安检查站,真不知道局里是怎么想的。”老丁跳下车回头看看身后,掏出香烟一脸不快。
章明远笑道:“不是三个,是四个。”
“你是说咸鱼,他去水上支队挂职了,不能算所里的民警。”
“怎么就不算,他只是去挂职,工作关系又没调过去。”
“老章,你是教导员,有机会跟局领导说说。看看水上支队的营船港中队,只要负责一个水上治安检查站,就有六个干警和四个协警,再看看我们这边,这不是要我们的老命么。”
沿江派出所的警力确实严重不足,而且全是老同志。
老章不止一次跟局里提过缺人的事,可兄弟派出所更缺人,局领导让再坚持坚持……
面对老领导,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笑道:“营船港那边进出长江的船比我们这边多,岸上又是开发区,情况比我们这边复杂。”
老丁递上烟,苦笑道:“我来得不是时候,真羡慕老李,在渡口投入使用前就退休了。”
两年前的沿江派出所虽算不上清闲,但远没现在这么忙。
章明远能理解他的感受,赶紧换了个话题:“丁所,徐所有没有打电话,浩然的事办得怎么样?”
“下午打过电话,跟女方谈好了,明天结婚。”
“明天就结!”
“明天是元旦,女方父母和部队领导都有时间,再说浩然年纪不小了,结婚的事不能再拖。”
“这倒是。”
章明远点点头,想想又问道:“徐所的腿好点了吗?”
老丁一边往渡口警务室走,一边无奈地说:“我问过,他说多吃几颗止疼片不是很疼,但没消肿。”
“吃止疼片有什么用,治标不治本。”
“是啊,他才四十七,就落下一身病,现在都疼成这样,等到我们这个年纪,真不知道会疼成什么样。”
老丁长叹口气,又感叹道:“所以说这人啊不能太争强好胜,他年轻时又是出河工又是组织民兵训练的。挑方非要挑得比人家多,训练非要拿第一,好好的身体就这么搞垮了。”
徐三野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
以前胳膊腿疼,去医院打封闭针能管半年。
后来打封闭针不管用,要住院治疗。
现在打针输液都不管用,每天跟吃糖豆似的要吃那么多止疼片。
一想到徐三野风湿病、关节炎发作时疼得动不了的样子,章明远心里很不是滋味,干脆又换了个话题:“马上十点半,算算时间,咸鱼和柠柠也该上船了。”
咸鱼虽然在市局水上支队挂职,但经常给所里打电话。
老丁也知道咸鱼和韩向柠要去江城的事,再想到徐三野这段时间反常的表现,喃喃地说:
“又是带老魏去部队帮浩然操办婚事,又是让咸鱼和柠柠去找鱼总,搞得跟托孤似的,难道他那么个铁打的汉子真被关节炎给整垮了……”
绕来绕去,又绕回徐三野身上。
章明远沉默了片刻,看着正用电饭锅热饭的两个协警,无奈地说:“有这个可能,你又不是没见过他老毛病发作时疼成了什么样。至于让咸鱼去找鱼总,可能跟时间和年龄不赶巧有一定关系。”
“什么时间,什么年龄?”
“我快退居二线了,他的老毛病又越来越严重,搞不好很快要拄拐杖,他这个所长估计也做不了几天。等我们都退了,咸鱼怎么办。”
老丁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徐三野是真把咸鱼当所长培养的,可公安局不是别的单位,讲究的是论资排辈。
咸鱼虽然很能干,但太年轻。
水上分局的平均年龄很年轻,又是在沿江派出所的基础上成立的,好多干警都曾在咸鱼手下干过,咸鱼去挂任中队长没人说什么。
要是在陵海公安局,咸鱼别说担任中队长,就是担任副中队长都没机会。
按照徐三野原先的计划,咸鱼在水上分局做两年中队长,回来之后虽然还很年轻,但会开船、有水上工作经验、有做过中队长的资历,他再发挥点影响,让咸鱼当副所长应该没问题。
可现在陵海县变成了陵海市,从市里到局里的人员变化太大,并且他的身体又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两年……
更重要的是,沿江派出所本就是一个极其边缘化的单位。
咸鱼参加工作的时间虽不短,可就算没去东海学习,没上远洋海轮,在局里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不夸张地说,除了在四厂派出所和刑侦四中队干过的民警,其他单位的民警几乎没几个认识咸鱼。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咸鱼恐怕要跟这几年转正的合同制民警一样,这辈子只能做一个普通民警。
想到这些,老丁轻叹道:“对我们陵海公安局而言,岸上永远比水上重要,咸鱼回来之后就算能做上副所长又怎么样。我觉得咸鱼用不着回来,在水上分局干比回来有前途。”
从个人发展的角度出发,咸鱼呆在水上分局确实比回沿江派出所有前途。
章明远沉默了片刻,苦笑道:“这不是有没有前途的事。”
“什么意思?”
“沿江派出所能有今天不容易,我们要是都退了,咸鱼如果也不回来,把砸锅卖铁建造的趸船和想方设法升级改造的001交给谁?谁又会像我们这样把江上的治安放在心上?”
这确实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尽管这些年沿江派出所干出那么多成绩,但在许多人看来沿江派出所依然是个养老的单位。
要是让一个不把江上和白龙河治安放在心上的人来当所长,这么多人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会付之东流,搞不好连砸锅卖铁建造的趸船和想方设法升级改造的001都不会好好保养维护,过不了几年就会报废。
这绝对是徐三野绝不希望看到的!
老丁对徐三野太了解了,沉吟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章明远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他又不只是咸鱼一个徒弟,他不放心别人,难道不放心许明远?许明远今年二十九,再过两年三十一,不但是科班出身,而且工作经验丰富,到时候完全可以跟局里建议,让许明远来做所长。”
“许明远现在是重案队长,是局里的重点培养对象。专业搞刑侦的干警本来就不多,经验丰富的老刑侦更少,局里肯定不会让许明远来做所长的。”
“那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总会有办法的。”
……
与此同时,从东海驶往汉武的“江汉”客轮在滨江港短暂停靠之后再次启航。
滨江港公安局正式编入了长航公安局,成了长航公安局滨江分局。
韩宁作为滨江港派出所的内勤民警,经常在候船室甚至码头执勤,本就跟客轮上的乘警很熟悉。
现在跟客轮上的乘警成了一个单位的同事,比之前更熟了。
韩渝和韩向柠的船票就是韩宁帮着买的,刚才韩宁还一直把他俩送到了船上,帮着跟乘警打过招呼。
乘警巡查完舱室过来寒暄。
人家是一番好意,韩渝只能陪人家聊了一会儿,结果同一个舱室的旅客都知道韩渝也是公安。
韩向柠不想被旅客们围观,乘警前脚刚走,就拉着小学弟去甲板看长江夜景。
滨江不是东海,滨江市区并不在江边,岸上乌漆墨黑,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韩向柠却觉得比呆在弥漫着各种气味的舱室里舒服,紧裹着大衣,依偎在韩渝的怀里,看着远处货船的灯光,低声道:“三儿,你刚去东海学开船的那会儿,我信誓旦旦地说要出去旅游,只要你要去过的地方我都要去。”
江上风大,天又冷。
韩渝生怕她冻着,搂着她笑道:“结果只去了一次靑岛。”
韩向柠抬头问:“知道我后来为什么没再出去玩吗?”
“为什么。”
“出去玩要花钱,再省吃俭用也要花不少钱,我舍不得。”
从靑岛旅游回来之后就确定了恋爱关系,说是确定恋爱关系,其实跟定亲差不多。
韩渝意识到她从那会儿就开始为了今后的小日子怎么过做打算,心中一热,情不自禁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
“有人!”
韩向柠嗔怪了一句,心里却美滋滋的。
韩渝回头看看身后,发现大半夜不睡觉跑甲板上吹寒风的旅客真不少,凑在她耳边笑道:“人家也是谈恋爱的,我们不会笑话人家,人家也不会笑话我们。”
“真的?”
“别看,看了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哦。”
韩向柠嘻嘻一笑,随即话锋一转:“三儿,上个星期林小慧过生日,在陵海宾馆大宴宾客,怎么没请你。”
韩渝愣了楞,故作惊诧地问:“林小慧过生日?”
“你不知道?”
“她跟我一样大,又不是整生日,至于搞那么夸张么,还去陵海宾馆。”
“不许转移话题,先说你知不知道。”
王队长和小鱼与其说是去营船港帮自己的忙,不如说是去帮她的忙,几乎天天呆在裤子港河边的水上救援中心守着001。
小鱼的嘴本就藏不住事,再加上小鱼的女朋友这两天也去了水上救援中心,这个密根本没法儿保。
韩渝不敢信口开河,只能忐忑地说:“知道,是小鱼告诉我的。”
“你既然早知道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人家又没请我,这事跟我没关系,我都没放在心上。”
事实证明,小学弟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
说不联系就不再联系,连续几年都没再联系,不然林小慧也不至于不知道他回来了。
韩向柠没想过怪他,沉默了片刻,撅着嘴嘀咕道:“我知道你不告诉我是担心我不高兴,其实我没那么小气。”
不管怎么说都会错,韩渝急忙道:“聊她做什么,聊点别的吧。”
“伱怕什么呀,我又不是醋坛子。”韩向柠抬头看着他,笑道:“如果不提她,再不让你见她,那在人家看来我就真成醋坛子了。”
“有什么好见的。”
“你们是邻居,你跟她是一起玩到大的,她现在回来了,等有时间我们应该请她吃顿饭。”
女人心海底针。
韩渝不知道学姐究竟是怎么想的,不敢轻易表态。
韩向柠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我挺佩服她的,听说当年跟她一起进入决赛的那些模特,有的成了明星,有的嫁给了大老板,有的被航空公司录用了,有的成了专业模特经常出国。可她居然回厂里继续上班,不像人家那样爱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真的很不容易。”
韩渝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以前我也想不通,后来才知道这可能跟我们都是船上人的有一定关系。”
“跟在船上长大的有什么关系。”
“虽然船上的人四处漂泊、四海为家,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其实我们最没安全感。”
“她觉得做明星、做模特不踏实?”
“应该是。”
“你呢,你有没有安全感,你现在心里踏不踏实?”
“我有你,我是在岸上有家的人,怎么可能没安全感,又怎么会不踏实。”
韩向柠能听出这是他的心里话,再次依偎在他的怀里,笑道:“玉珍说林小慧找了个男朋友。”
韩渝敷衍道:“是吗。”
韩向柠感叹道:“我以为是香港老板,结果不是。”
韩渝好奇地问:“那是做什么的,什么地方人?”
韩向柠遥望着一闪一闪的航标灯,低声道:“她们公司的同事,好像姓周,浙海人,老家也是农村的。大专生,学得是国际贸易。她们公司生产的服装都要出口,她男朋友就是负责办出口手续的。”
“挺好。”
“是挺好的,玉珍说她男朋友经常来陵海,等哪天她和她男朋友都在,我们请他们吃顿饭。”
“她比我们有钱,我们都快变成穷光蛋了,用得着请她们吃饭吗?再说她现在是港资企业的白领,过生日都去陵海宾馆,请她去小饭店吃饭不像样,去陵海宾馆我们又请不起。”
以前总担心小学弟跟人家不清不楚,现在人家有了男朋友,在东海买了商品房,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更重要的是如果再跟之前那样严防死守,人家会觉得自己小气。
韩向柠打定主意,觉得自己应该大度,笑道:“那会儿去七宝镇,她请我们吃过饭,我们应该回请下。至于去哪儿请不重要,主要是个心意。”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相比几年没联系的林小慧,韩渝更担心师父的身体,心不在焉地说:“好吧,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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