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上摆着花花绿绿一堆,已经被裁剪好的布料。
两位女营业员脸上的笑容,此时早已被丢到阿尔及利亚去了。
只见她们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所措。
唉,太大意了!
就应该先收这个小子的票,再去裁剪布料的...
而旁边那位中年男人,此时却开口讥讽罗旋:“小伙子,我看你是存心想来打秋风、想来钻单位的空子吧?
你既然没布票,那还来买什么布?你还不赶紧想办法,给人家弥补上这笔损失?”
罗旋瞪他一眼,“关你屁事?别以为你衣服上比别人多两个兜,就是住在38楼上的人。”
中年男人闻言一愣:什么38楼?
现在全国都找不出一栋那么高楼层的建筑。
见那个中年男人脸上,堆满了一脸的不解,罗旋补上一句,“住在楼上,你以为自己就是人上人呐?”
这个时期,最是讲究一个“人人平等”。
大家都非常忌讳,被人骂成人上人、寄生虫、剥削阶级之类的。
被罗旋这么一怼,那位中年男人的脸上顿时涌上一股怒焰!
还没等他开口。
罗旋又冲他冷声道:“既然你说起官面话来一套一套的,看来是一个有大本事的人?来,这次你来帮我解决掉这件事情?”
那位中年男人一听,气焰顿时萎顿下去:妈的,我要是有那本事,还用在这里因为1角2分钱一尺的价格差异,而犹豫不决吗?
“没那本事就给我悄悄的。”
罗旋丢下这么一句。
然后扭头对两位营业员道:“麻烦你,带我去你们单位办公室一趟。看来这件事情,只能找你们领导出面来解决了。”
那两位营业员无奈。
只好留下一位看管着柜台,另外一名营业员,从柜台的挡板下钻出来,一言不发的带着罗旋,就往门市后面走去。
出了门市的后门。
罗旋和那位营业员,一前一后的上了楼梯,走到二楼办公室。
营业员以前管办公室里的那位负责人,叫‘少东家’。
而现在,就万万不能那样叫了。
所以营业员开口道:“经理,这位小同志,没带布票就来...”
等到营业员吞吞吐吐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坐在办公室后面的那位、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说明白之后。
只见那位年轻人抬头看了罗旋一眼,然后冲着营业员摆摆手,“赵援朝同志,你先下去忙活吧,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营业员和那位年轻人说话之时,罗旋随意打量了这间办公室一番。
只见这是一间老式装修风格的房间:一人多高的实木墙裙,看上去很是古朴典雅。
而在办公室的一侧。
摆放着有一个古香古色的屏风。
那屏风后面,似乎隐隐约约的有人在盯着自己看。
但因为屏风的缝隙太小,罗旋也看不清楚对方。
“这位小同志,请坐吧。”
等到营业员出了门,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年轻人,半弓着腰起了起身,对着罗旋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罗旋当下也不客气,一屁股便坐在办公桌前的真皮椅子上。
那位年轻人招呼完罗旋,又坐回他那张高大的老板椅子中。
只听他开口问:“小兄弟,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这么做的用意?”
罗旋老老实实回道:“我现在手里有了一点钱,就想给妹妹和我自己,各自置办一身衣服。
可我身上的布票又远远不够,所以才出此下策。
还望领导能够体谅一下,我这个嘴里含着黄莲、还泡在苦水里的娃一番...”
“噗嗤——”
年轻人一时没忍住笑,刚刚喝到嘴里的苦咖啡‘噗嗤’一下,差点没喷出来!
这个时期,孩子们不应该都说自己是‘泡在蜜罐里’的吗?
咋眼前这小子,就偏偏成了在苦水里扑腾不说,嘴里还含着黄莲?
这不是抹黑嘛!
姬存溪短暂失态之后,只见他赶紧捂着自己的嘴,伸手从左胸衬衣口袋里,拽出一条洁白的丝巾。
轻轻擦了擦嘴角。
稍微喘口气。
只听他话里含笑的说道,“哦...忘了给你介绍一下,我姓姬,姬存溪。我是这家店铺的负责人,小兄弟,请问你贵姓?”
“不贵,也不贱;免贵姓罗,罗旋。”
罗旋很认真的回道:“领导,我并非存心来贵门市找事,只因为我实在是...”
姬存溪摆摆手,示意罗旋不用说了,“你这样做,不怕门市上把你送到所里去吗?”
“所里不能直接介入民事经济纠纷,他们只有调解权。而且,我只是‘不小心遗失’了布票而已,这并不违法吧?”
罗旋双手一摊:“领导,我得告诉您一点:我是贫农,还是祖传两代半那种。”
姬存溪闻言,忍不住嘴角一抽抽:好家伙!
你这话里话外,是在提醒我,我姬存溪是‘资本家’吗?
摇摇头,姬存溪抛开心中的酸爽,开口问道:“那你怎么能证明,你真的是遗失了布票呢?”
罗旋笑道:“可是领导啊,你又怎么证明,我没有真的搞丢布票呢?”
姬存溪也笑着说道:“所里可以去调查,你究竟有没有那么多布票、这些票据又是从哪里来的呀。”
罗旋掏出收购站给自己开具那张证明,将它推到对方跟前:“我有合法收入证明。”
“可这只能证明你钱的来源,并不能证明你的布票...”
姬存溪说到这里,忽地住口。
因为他和罗旋都知道,有类似于“青蛙市场”这种地方的存在。
并且全县、全地区,乃至全省的人,都知道有这种对市场的存在。
要是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的话,牵涉的方方面面就太大了!
哪怕所里去调查,只要见这个人有钱,他们也能猜得出来,罗旋身上的票据是从哪里来的。
但看破不捅破,以后大家都还有的做。
要不然,一旦把锅砸了,谁的日子也不好过。所里的人、包括他们的亲戚朋友,也得过日子不是?
姬存希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和罗旋继续纠缠下去将毫无意义。
于是姬存溪意味深长的看了罗旋一眼,开口道:“好吧。你...罗旋小兄弟是吧?”
只见姬存溪站起身来,对罗旋伸出手,“你下去拿布料去吧,我会通知门市里的柜组长,给你取货的。至于布票,算我和你这位小兄弟结一个缘,票据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罗旋把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擦,然后伸手轻轻握了握姬存溪的手,转身准备到门市上拿布料去了。
刚刚走到门口,罗旋忽然驻足。
然后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我想问一下姬先生,哪里可以买到一些,比较‘特殊’一点的东西?”
姬存溪还没有回答,却听见屏风后面传出一道声音:“粗货去简垃圾那里,细软就找全耗子。”
罗旋点点头:“谢谢了。”
说完,便径直下楼而去。
看见罗旋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姬存希拉了一下隐藏在窗帘后面的一根细绳。
然后办公室里,一道很隐秘的侧门便被悄无声息的推开。
一位看上去就很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轻手轻脚的出现在姬存溪的办公桌前。
姬存溪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位中年男人点点头,然后便消失在侧门之中。
整个过程,那位中年男人竟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像【锦绣东昇】这种百年老店,他们哪怕在计划经济的大背景下,也是有一定的经营自由的。
别说公私合营店了,包括国营门市上。
一匹布料里面,怎么都会有因为缩水损耗、织布瑕疵、印染工艺问题,和卖到最后剩下的碎布头...这些林林总总的损耗。
因此每一个店里,都是允许有一定比例的、布料和布票之间的数量差异的。
【锦绣东昇】店,一匹布规定的损耗很小,可架不住它整体量大啊!
更何况。
‘计划’之外,还有一个词叫做‘调剂’。
再完美的计划,也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情。
所以有一部分‘调剂商品’,是不在‘计划’之内的。
所以,别说罗旋那点布料,就算整卷布匹,这位东昇店里的负责人要想抹平这个账,也是能够办到的。
罗旋就是吃准了这一点,这才敢上办公室里来赌上一把。
等到罗旋一进入办公室、看见戴着金丝眼镜,头上抹着发油、把头发梳理的一根不乱的姬存溪的时候。
罗旋心中便知道:这是一只落了毛的锦鸡,他现在的日子,肯定不太好过!
至少他在咱这种贫农面前,猖狂不起来...
而当罗旋见姬存溪的言行举止之间,总有一股让人感觉温润、儒雅气息的时候,便知道眼前这个负责人,可不是那种暴发户、土财主出身的人物。
——这是一位纯种的、杂交假洋鬼子。
估计他挺讲文明、懂礼貌的...
嗯,
至少,他也得端着。
所以。
罗旋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才破天荒的开始用起“文明词儿”来,只差没冒出来一句“哈喽”!
像姬存溪这样的人,罗旋敢断定:他属于那种学识修养都很高的人。
而且对方做了这么多年的大买卖,什么样的富贵人、可怜人,他姬存溪没遇过、没见过?
要是自己在他面前一昧装可怜的话...
顶大,
姬存溪最终也就看在自己是贫农、是他惹不起的存在的份上,挥挥手,不再追究那点被裁掉的布料的损失。
最后,姬存溪肯定会将自己当个屁...悄悄地放了。
可自己是来买布匹的,又不是来当屁的...
对于这一点,罗旋拎得清。
至于最后自己向他打听的事情,以罗旋估计:在解放前,都能够混的如鱼得水的姬存溪家,县城里大方面的正册,领导们更清楚。
但要论起那些背阴处、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姬存溪这样的世家,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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