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后到黄昏,杨武一直跟着这位顾大人。
常德才从李全根那里探出一些消息,这位顾大人名叫顾正功,是户部一名主事,官不算大,正六品,但在京城之中名声极好,坊间称之为顾青天。
顾青天白天办公,夜里还要讲学。
千乘国有严格的夜禁制度,却说晚上该如何讲学?
这要看讲学者的决心,也要看求学者的恒心。
顾正功在自己府邸之中讲学,一讲便讲到深夜,甚至要讲到天亮,求学者在他府中熬上一夜,次日天明再离开府邸。
杨武要去求学,老常直摇头:“咱们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得想办法赶紧把主子找回来。”
杨武一皱眉头:“你这婆娘,怎就不知听你夫君的话?找不到粱孝恩,就找不到志穹,想找粱孝恩,就得找他身上那点霸气,想找那点霸气,就得从顾正功身上入手,偌大个城东还不容易捞上一根针来,你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常德才眨了眨那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每到这种时刻,她总会觉得杨武又俊俏,又高大。
是夜,两个人隐藏身形,躲在暗处听讲。
单从府邸来看,顾正功家境不算好,府邸不大,只有一座院子,厅堂里摆了几个坐墩,院子里摆了几十个草蒲团,先来求学的,且坐在厅堂里听,稍微晚些的,坐在蒲团上听,再晚些的,站在院子里听。
不大的宅院里,最终挤进来一百多号人。
看他们衣着,不像是读书的,都是穷苦的匠人。
他们伸着脖子等顾正功来讲学,杨武很是好奇,到底顾正功讲了什么东西,能让这群苦命人熬上一夜,跑到这里求学?
明天的活计不用干了么?
等到天渐渐黑下来,厅堂和院子里,点起了一排排烛火,顾正功坐在厅堂之上开讲了。
杨武以为他会像其他大儒一样,满口之乎者也引经据典。
可顾正功言语很朴实,一上来,先讲了个故事:“我年轻时,村里有个姓杜的陶匠,这人最会做坛子,当年知县家里腌菜,还特地让他亲手做了几个坛子,
这坛子越做越好,名声越来越大,每次到了集市上,安市衙门都先收他的坛子,别人家的坛子两文钱一个,他家的坛子作价两文五,有多少,安市衙门收多少,从不还价,
杜陶匠勤奋,带上他儿子和兄弟,每天做一百多个陶罐,除了本钱,一天赚两百多文,四天就是一吊钱,一个月下来,可是七八两的银子,这日子过的也算不错吧。”
这不胡扯澹么?
不用交税么?
一个月七八两毛利,其中至少得有七成的税银。
可听讲的人还就愿意相信!
“一个月七八两,这可是正经好日子!”
“莫说是在村子里,就是在京城,一个月七八两,一年八九十两,这也是小富人家!”
“这还小富人家?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七十两银子!这是大富,真真正正的大富人家!”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眼睛里放着异样的光芒,仿佛那七八十两银子就在他们面前。
常德才且当扯澹听了,这些日子,她对夜郎国有了些了解,在这地方,单凭手艺和勤奋,一年想赚到七八两银子,纯属痴人说梦。
这顾正功就喜欢说些梦话,骗这些没见过钱的穷苦人。
她又看了看杨武,发现他眼睛里边也有光。
不应该呀!
杨武又不是没见过银子,七八十两银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
常德才察觉到情势不对,抽抽鼻子,闻到些许气机在空气中回荡。
是修者!
顾正功是修者,气机是他发出来的,很微弱,但逃不过宦官的感知。
这人的气机好古怪,常德才分辨不出他的道门和修为。
顾正功接着说道:“杜陶匠这日子本该过的不错,可有一天,他做了一批陶罐,出了纰漏,把自家招牌给砸了。”
众人闻言,眼神中的光芒瞬间暗澹下去,好像眼前的几十两银子突然飞走了。
顾正功接着说道:“在座有不少陶匠,杜陶匠做的这陶罐上出了沙眼,各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么?”
一名陶匠道:“这是陶土没选好!”
另一名陶匠道:“瞎说,这杜陶匠明显是个老把式,土怎么能选错了。”
顾正功点点头:“你们两个莫争执,你们说的都对,杜陶匠的陶土没选错,但事情确实出在陶土上,
杜陶匠的媳妇胡氏,不知听了谁传的瞎话,往陶土里掺了些炉灰,说掺了炉灰的陶土能生财!”
匠人们闻言,气得咬牙切齿:
“这女人真不是东西!”
“好好的家业,都被这妇人给败了!”
常德才觉得这异样的气机比适才急促了些。
顾正功似乎在暗中发力。
常德才转眼看了看杨武,却见杨武也在咬牙攥拳。
若不是怕暴露了行踪,常德才真想扇杨武一巴掌,让他清醒过来。
顾正功又道:“这事,诸位说该怎么办?”
“揍那婆娘一顿!”
“把这婆娘打杀了都应该!”
顾正功道:“杜陶匠把他媳妇给杀了,第二天出来的陶罐,还是有沙眼,他查验过陶土,里边没掺东西,可这沙眼又是哪来的?”
一名陶匠喊道:“那就是火候不对!”
顾正功点头道:“说中,就是火候不对,杜陶匠的闺女今年八岁,也不知是怎想的,擅自往窑炉里加了两块木炭,火候错了,陶罐烧出了沙眼。”
众人一片沸腾。
“这妮子也该杀!”
“我看她就是有意的,她这是想给她娘报仇!”
“给她吃,给她喝,养了一个白眼狼!”
顾正功点点头道:“杜陶匠是明事理的人,她闺女偷偷加炭的事情被他看见了,他直接把那蹄子扔到窑炉里烧了。”
“好!”
“烧的好!”
常德才惊呆了。
三品的宦官,一百多年的长生魂,她什么没见过?
今天这场面,她委实没见过!
这是什么讲学?
一个陶匠,为了几个陶罐子,把妻儿都给杀了!
这么荒唐的事情,畜生都做不出来,还有不少人跟着叫好。
一个陶匠叫的最响,常德才盯着他看了片刻,且看他大嘴一咧,边喊边笑,笑着笑着,嘴角往两边开裂,一直咧到了耳根。
常德才一咬牙,这难不成是个怪物!
旁边一个木匠也跟着笑,他鼻子突然笑掉了,剩下两个血窟窿,挂着些红绿粘稠之物,往嘴里流淌。
这也是怪物?
旁边还有个铁匠,喊好的时候用力了些,两只眼睛从眼窝跳了出来。
两只血红的眼珠没有掉在地上,被两条像肠子一样的筋肉连在了眼眶上。
因为眼珠掉在了胸前,那人还特意调整了坐姿,向后仰着身子,继续听顾正功讲学。
看着厅堂里和院子里和院子里的一百多个怪物,顾正功不见丝毫异样,继续讲学。
常德才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些人原本就是怪物,还是听了他讲学,受了他气机干预,变成了怪物?
常德才仔细分辨着那诡异的气机,发现他不止来自顾正功。
怪物们的身上也开始散发出诡异的气机。
看来他们原本就是怪物,只不过被顾正功唤醒了。
可等常德才转眼看了看杨武,瞬间打消了此前的想法。
杨武脸上生出了一大片肉芽。
肉芽在脸上扭曲蠕动,把杨武的五官都给盖住了。
他身上的气机也出现了变化,原本森寒的纯阴之气,变得杂乱无章。
这贼丕是怎地了?
杨武连声喘息,脸上的肉芽一层层涌起,身躯不断抖战。
他很难受,似乎要发出一声呻吟。
常德才一把将杨武搂在怀里,轻轻捂住他的嘴,小心抚慰。
顾正功继续讲道:“杜陶匠把他闺女放在窑炉里烧了,这陶器上再也没出过沙眼,
可他的招牌彻底砸了,他再把陶罐送到集上,安市衙门一个也没收,白给都不要,
他这活计做不下去了,他兄弟跑到外乡谋生,手足的情分也就这么断了,
又过了两年,杜陶匠的积蓄花光了,作坊也卖了,值钱点的家当都卖了,最后把房子都卖了,
前些年,我听老家的乡亲说,杜陶匠睡在个窝棚里,这个冬天没熬过去,活活冻死了,
诸位,你们且说,这事情怪谁?”
“乌呀呀!”
“呜呜~”
在场的众人,已经发不出人的动静。
一名男子站起身子,足有两丈多高,满身皮肉开裂,甩着一身的血水,冲着顾正功呼喊。
另一名男子,身子不到四尺高,两肩却有七尺宽。
肩上长着四颗头颅,四个头颅声音各不相同,一起冲着顾正功不停呼喊。
顾正功好像能听懂他们的话:“诸位,你们有说这事怪他媳妇,又说这事怪他闺女,
你们说的都有理,但要我说,这事归根结底,还是怪杜陶匠!”
一众怪物很是惊讶,且听顾正功怎说。
顾正功道:“做过陶匠的兄弟都知道,陶土和窑炉,就和军士长刀和盔甲一样,是安身立命的宝贝,
诸位,你们谁敢碰军士的盔甲和刀斧?谁碰了,谁就得死,
可杜陶匠的媳妇和闺女,敢往陶土里掺炉灰,敢往窑炉里扔沙子,
诸位且想想,她们肯定不是第一次伸手了,她们以前就碰过这些东西,若是杜陶匠早点下定心思,把这两个祸害杀了,这么好的家业,还至于败了么?”
满院子怪物连声呼喊,气得常德才青筋暴起。
这是什么畜生言论?
这比大宣怒夫教那群畜生还特么畜生!
这群畜生杀光了也应该,尤其是这个顾正功,得千刀万剐!
可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常德才得先找到徐志穹,还得照顾好杨武。
在常德才的怀里待了一会,杨武慢慢平静了下来。
顾正功从厅堂走进院子,满身诡异的气机和怪物们彼此呼应。
“诸位,且仔细回想回想,做木匠的兄弟,锛凿斧锯,有没有被人动过?
做铁匠的兄弟,夹子、砧子、锤子、磨石,有没有被人动过?
男儿吃苦受罪,攒下一点家业,可莫因为家法不严,就这么给败坏了!”
原本躁狂的怪物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院子里那诡异的气机,变得越发阴冷。
怪物们慢慢起身,一个接一个走出了院子,没人知道他们原本是谁,因为没人看得出他们原本的模样。
顾正功默默看着怪物们走出府邸。
他神色十分平静,他知道这群怪物要去哪,也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缩在常德才怀里的杨武,用指尖在常德才的胸前写了两个字:
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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