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看着他,它眼里数据隐去,变得如镜子般清澈见底,清晰地倒映着苏明安。
它虚幻的手压在苏明安肩头,完美的脸庞一点一点接近——
“你说的‘原来是这样’……是怎样?”声音贴近了苏明安耳侧。
苏明安抬手关闭了直播间。刹那间,惊惧、疑惑、不解、不甘的亿万目光都被隔绝。
他呼吸了几声,双眼涨着血丝,面色微微泛红,表情似凝聚着一团火,一直燃着,好像就连靠近都会被烫伤。
紧接着,他微扯嘴唇。
“……‘赎回翟星’,这算什么鬼愿望。”
他咧开嘴笑了。
“如果阿克托当年说要统治翟星,要以一人之力掌权,废墟世界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嘴里有一股血的味道,仿佛在咀嚼自己的血肉。
他直视着黎明,看见它缓缓叹息。
“博士当年的愿望如果自私一点。”它说:“说不定……他真的就不会死。”
这一句话,犹如一颗尖锐的长钉刺入了苏明安心底里。
他的双腿颤抖了一瞬,又很快被他自己操控着站稳。
“博士当年提出了‘赎回翟星’的愿望,然而,当时还存在另一位全部完美通关者,提出了‘让翟星晋升高维’的愿望。”黎明说:
“这两个愿望彼此冲突了。”
“如果想要‘赎回翟星’,就意味着要将翟星的主权收归于人类,主办方等高维势力不再能干扰翟星,包括【他维】这种高维文明也是一样,都不能再插手翟星的一切。”
“如果想要‘让翟星晋升高维’,就意味着翟星将成为高维的一部分,和主办方等高维势力将出现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愿望冲突的情况下,【规则】既判定了前者,又判定了后者。它既保留了阿克托的‘保护’,又保留了另一人的‘升维’。”
“愿望生效了。”
“高维势力可以入侵翟星,但不能真正插手翟星的一切,只能通过间接手段挑起人类内斗——例如,低语诱惑、科技投放。同时,另一人也带着他的一些同伴成功升维,彻底离开了翟星,去探寻他的理想乡。”
“翟星赎回了,又相当于没有赎回。”
“人类获得了晋升的机会,能够听到高维的低语,又好像没有发生晋升。”
黎明说到这里,空间一片寂静。
一场夹杂着人性与无奈的,文明之间的争斗起源,自它的话语中缓缓而生。简单的言语,却揭露了过去的庞大冲突与牺牲。
苏明安终于明白【他维】明明有那么强的实力,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大举入侵废墟世界——【他维】明明可以在灾变第1年,趁着黎明系统的防火墙还没建立起来时,就把人类杀干净,可【他维】没有这么做。
——仅仅是受制于阿克托的愿望,不能这么做。
“废墟世界的‘文明之源’本来应该分别属于他们两人,但在另一人成功升维后,只剩下博士还算是人类,于是,废墟世界的‘文明之源’全部归属于博士一人之手——博士即是‘世界’本身。”黎明说:
“当时,在世界游戏的最后一天,主办方提出,只要博士死去,他们就可以放过所有人,并阻止其他文明的入侵。”
“当时的人们也认为,‘文明之源’代表世界的一切,包括寿命、智慧、力量、人类的科技上限……只要能获得‘文明之源’,好像什么都能做成。”
“于是,在世界游戏结束的前一天——绝大多数人都希望博士能够把身上‘文明之源’平分给所有人,他们认为不应当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集中在一个人手中。”
“但‘文明之源’已经归属于博士,与他密不可分,除非博士死去,否则不可能被分给别人。”
黎明系统说到这里,顿了顿。
苏明安闻言,抬起手,凝视着自己的手背。六道完美通关纹印牢牢铭刻在他的手背皮肤上,哪怕剜去皮肤也不可能消失。
“所以——”苏明安低声说:
“他们在逼阿克托去死吗?逼一个赎回了星球的,英雄去死?”
黎明寒声道:
“人性不正是如此?”
它的声音凛冽,却透着悲愤。
雪白的数据流围绕着他们而过,0与1仿佛闪耀的辰星。苏明安的眼睑微微垂着,放下了手。
“当时人们说——”黎明说:
“‘阿克托,如果你不将文明之源平分给所有人,就是你想成为独裁者’。”
“‘阿克托,你明明承诺过,你会带所有人回家。如今家园就在眼前,为了人类总体的力量,你为什么不把文明之源分给我们’?”
“‘阿克托,主办方已经承诺了,你死了就能放过我们,既然你已经是人类的英雄,为什么你不能将英雄做到底?’”
“但博士知道这不行。他身上的,是人类全部的‘世界之源’,除了另一位已经离开的许愿者,这世上没有第二个能承接这些‘世界之源’的适格者,一旦博士完全死去,废墟世界立刻会失去主权。”
“这是一个陷阱,在主办方的推波助澜下,很少有人相信博士并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即使有人站在博士这一边,也没有证据。”
苏明安听到这里,已然想出了当时的情况。
亲手救下的所有人为了一个“安全的承诺”,一同推着阿克托去死。好像他只有死了,英雄才是永恒的,才值得被人们在今后留恋立碑。
当时的阿克托,听着这些声音,是怎样的心情?
这些声音之中,必然夹杂着人类的私心,存在对独裁者的畏惧。甚至于,有的人并不是觉得阿克托会独裁,只是单纯不想让他活下去。
苏明安想,如果换做他,必定不会对这些人留情。
“最后,在世界游戏结束的那一刻,博士选择消除所有人有关世界游戏的记忆,防止人类全盘内乱。”黎明说。
“他怎么做到消除记忆的?”苏明安问。
“世界游戏的参与者,可以带回自己在游戏中的一部分实力。”黎明说:“博士当年的职业名为‘代价’,可以用自身已经拥有的东西为‘代价’,换取属性点、技能、装备、科技、智慧、能力等。这种职业到了游戏后期,几乎发展成了一种权柄般的能力。”
“听起来很厉害。”苏明安说。这种职业,一听就是很强的隐藏职业。
“博士以自身的一部分实力为‘代价’,消去了人们关于世界游戏的记忆。所以在你的记忆中,博士的个人战斗力并不是特别强。”黎明说。
“……嗯。”苏明安想起了最后那个死在民众炮火中的身影。
他的心突然纠得很紧。
亚撒·阿克托。
“‘代价’。”
他念着这个职业名,感觉这两个字眼沉甸甸的,仿佛浸透了泪与血。
世纪灾变之后,阿克托为什么只有八个同伴陪着他?难道阿克托没有其他战友?
必然是有的,就连苏明安如今身边都有两位数的战友。阿克托拥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身边不可能缺人。
可是最后,阿克托身边只剩下夜间八席。
——代价。
以这种职业作为能力,阿克托必然付出了许多人们肉眼看不到的代价。他的那些久远的朋友,那些最后没有走出世界游戏的人,是否也是一种失去的“代价”?
故事的旅途只有最后一人,往日的一幕幕都消失在沉重的代价中。是否会有自愿牺牲的人与阿克托告别,成为了一种必不可少的‘文明的代价’?
“……”
苏明安紧抿着唇,眼里的光明明灭灭。
命运千钧之重,垂在他的肩头,一点一点下压。
良久,他说道:
“我想问,他们二人的愿望为什么会冲突……他们事先没有商量过吗?”
“没有。”黎明说:“博士试图商量,但被对方拒绝了。他们之间曾经是很好的战友,但后来,由于理念不合,二人分道扬镳,对方选择了拥抱高维,并一直试图带领全人类升维。哪怕在即将许愿的那一刻,对方都不愿意与博士沟通。博士在最后也一直试图杀死对方,阻止对方许愿,但始终没有成功。”
“博士早已看出,无论如何,‘晋升高维’这种愿望都是一种陷阱,一旦人类贸然踏入【他维】的领域,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所有保护限制,可以被高维毫无顾忌地生吞活剥,丧失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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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博士的智慧,他早就猜到另一人的愿望是晋升高维。博士本来可以许下类似‘我要成为更强的高维’这种愿望,这样就可以保全自身,甚至成为更强的存在。只是,博士认为,他必须将文明的底线保留下来。”
“他必须许下‘赎回翟星’之类保护翟星的愿望,才能保证翟星的主权,至少还在人类自己手里。”
“哪怕之后会承受巨大的痛苦和入侵,哪怕他自己很可能无法善终。”
“哪怕他明知道许下这个愿望后,他会失去晋升高维,窥见宇宙真谛的机会——他明明那么聪慧,那么想要窥见宇宙的真谛与奥秘。”
“但为了人类,他放弃了。这样,至少大多数人还能拥有活下去的机会,而非成为晋升高维后的牺牲品。”
“博士预料到他许下愿望后,人类必然会遭受其他文明的入侵——所以他自从世界游戏开始,就一直在培养一个‘后手’,利用在各个副本中找到的道具和能力,不断完善——”
“最终,在灾变第1年末期,他的‘后手’准备完毕。”
苏明安听着这一段话,抬头看着黎明系统:“就是你,对吗?”
黎明点头。
它的眼中依然满是人性化的悲悯和哀伤,在回忆这段文明的历史时,它仿佛也有了灵魂:
“我出自一个科技副本,最初只是一块小小的腕表,仅仅拥有最低等的人工智能,只会放音乐和玩小游戏。”
“是博士在不同副本的游历中,将我一点点完善、填补,直到我越来越强。逐渐能够架构虚拟世界,逐渐能够造出防火墙。”
“后来,灾变第1年,严冬,博士将他所有的能力,都押在了我的身上,将我改造完毕,我终于能够构建出一个完整的二维世界。”
“最后,博士开启了我,用死亡为代价,将他身上的‘文明之源’注入我,激活了一个完整的二维世界。随后,人类被带入了二维,建立起一层层防火墙,开启了长达两千三百次的模拟——”
“然后,苏明安,就是你所亲身经历的‘废墟世界’的一切。”
“寒冬过后,春暖花开。”
数据空间寂静无声。
带来春天的人死在了灾变第1年的严冬。
他本来可以顺畅地晋升高维,甚至利用自己的愿望,凌驾于另一个许愿的人之上,得到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永生、高超的技术、极强的实力……
但他自愿死在了严冬,刚结束十九岁。
长达一百零二年,两千三百次模拟,都在靠他留下的彷生体时刻守护人类文明。
苏明安的心头仿佛压了千斤之重,一分一分下坠。
亚撒·阿克托这个名字仿佛蕴含了万千含义,令他连念出一个字都觉得艰难。仿佛已经不是在呼唤一个人,而是一块文明的碑石。
“包括【他维】的神明,也是一位世界游戏的参与者,神明的职业能力是‘观测’,所以神明才会那样全知——神明希望他的文明能存活下去,才会想要剥夺废墟世界的文明。”黎明说。
“这就是文明之战,苏明安。”
“——这就是‘文明’。”
苏明安勾了勾嘴唇,嘴里仿佛含了血。
——哪有什么【他维】,
——不过是不同维度的“博士”带领自己的文明的求生之路。
他抬起手,时间之戒反射着一个个名字细碎的银光。
他的结局不会和阿克托一样。
绝对不会。
“安酱。”
这时,左手腕的阿独轻声叫了一句,好像在安慰他。
“嗯。”苏明安笑了笑,眼中积蓄已久的水光被他压下。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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