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七十六章·“过去的我们,在拼尽全力保护未来的我们。”

  霖光踏上天台。

  剧烈的风雪几乎将这里掩埋,这栋反光的玻璃建筑彷佛一道屹立在风雪中的白色立柱。

  他身上的伤势恶化,体力随着伤口冻结而一点点消失。

  天台上,那一根遮阳伞和圆桌还立在角落,上面曾摆满了招待路维斯的甜品,他曾在这里优哉游哉地直播,笑着威胁全体人类。然而现在他半身染血,伤势重到几乎快休克,每一步都剧烈喘息。

  ……他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的?

  因为“爱”吗?

  因为他将路维斯迎进了神之城吗?

  他抬起头,从天台这里能看到另一个方向的漫天烟火。没有上战场的人们正在聚集地燃放烟花。

  “哗啦——哗啦——”

  璀璨的光辉自远方亮起,人们的福缘节祝福随着光升上天空,彷佛要将世界带入到和平幸福的新世纪。那光芒像一轮阳光,在他渐趋模湖的视野里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这一刻,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却感觉犹在梦中。

  “路维斯……”他不断念叨着这个名字,全力向前拖行,身躯像麻袋般那样沉重。

  他说着说着,突然夹杂了哭腔。

  “路维斯,路维斯……”

  “……”

  他盯着前方渐渐升起的平台,上方是一枚鲜红的按钮和指纹印记,经过虹膜认证和密码输入,他可以提前引爆核弹。

  这样一来……

  故事将走向一个美满的结局。

  一个他扫清一切障碍的,光辉灿烂的未来。

  他踩着软绵绵的雪一浅一深地向前走,却突然听到一声极重的声音。

  “砰!”

  白光一闪,鲜血在地面漫出,染红了铺了一层的白雪。

  黑发青年倒在了他的身侧一米处,脸上毫无血色。

  “……”霖光沉默了一秒,继续往前走,没有管路维斯。

  五秒钟后,苏明安勉强撑起身体。

  这雪太大了,他身体的热度在迅速流失,连站立都保持不住。

  但他仍能看见风雪之中霖光的身影。

  一身黑披风的,纯白上衣与金色纹路的,那样显眼的身形。

  “审判……”苏明安抬起手,天平一闪而逝,霖光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羔羊结界……”他换了一招,白色结界展开,然而霖光穿过了结界,步伐未停。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霖光穿着汉服,松鹤与白竹绣在黑衫的衣领,袖口处留有红线,地面传来皂靴的敲击声。

  然而下一瞬间,他只看见一身神明阵营战斗服的霖光正朝核爆装置走去,位置与刚才完全不同。

  ……幻觉。

  早在白日里便出现过一次的幻觉,再度开始影响他。

  苏明安想吃药,手却僵硬到不能动,高塔邀约还在冷却。

  天台在他眼前梦境般宽阔,彷佛望不到头,远处代表幸福与温暖的烟火正在盛放,隐约有“叮铃铃”的络子之声。各色重影在他的眼前闪烁漂浮,透过白皑皑的雪,夜色中漂浮着许多个身影。他们都在看着地上的他。

  他看见了秋离,她戴着妖狐面具,红发绳如同飞舞的蝴蝶。

  他看见了绯丝,她口吐鲜血倒下,手中的牛奶跌落在地。

  而后是夏成,他指间是一叠白色的络子,毫不回头地朝着夕阳下的村落走去。

  粉头发的丝塔茜在爆炸中哭泣。

  曜文单薄的身躯朝机械军的炮口冲去。

  然后是跳下火车的露娜。

  红眼的路。

  山田町一。

  之后是诺尔,红眼的诺尔。无数道丝线彷佛蜘蛛网般网住了诺尔,无人能从这场战争中脱身。

  最后,他看见了吕树。

  猩红的,代表毁灭的核爆按钮距离他如此之近,吕树一步一步靠近它,背影一如既往地沉默。

  “吕树……”苏明安呼唤。

  霖光驻步。

  他缓缓,缓缓地回头,看向苏明安。

  风雪太大,苏明安看不清白发青年的眼神,只能看到那沉默的,像插在风雪里的,如同黑墓碑般的身影。

  “吕树?”苏明安说。

  霖光依然看着他。

  “路维斯,告诉你一件事。”霖光说:“灾变32年,你在诺亚那里遇到的红眼吕树,是我。”

  “……”苏明安微微睁大眼睛。

  “是你?”他的声音微不可闻。

  “是我。”霖光说:“为你倒茶的,听你讲故事的,问我们是不是朋友的,一直都是我。是我的彷生体扮作了吕树的模样,我只是想知道你对真正朋友的态度。”

  “自凯乌斯塔以来,你从未遇见过吕树。”霖光说:“你遇见的,都是我。”

  苏明安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趔趄一步。

  他想起了当初红眼吕树给他泡茶,他拒绝喝茶时,吕树说过的一句话。

  ……

  【“对不起……让你不喝。”吕树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不会拒绝它。”】

  ……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

  “那吕树呢?”苏明安说。

  霖光不再回复。

  他转过身,继续朝着核爆装置走去,苍白的手指搭在了认证系统上。

  冰雪落上他的指尖。

  “【如果你的正义性对于人类而言是一场生存层面的灾难,那么你就该被定作‘恶人。城邦的法理应建立于人类的身心需求之上,以优厚的环境与生活稳定他们,而扭曲的统治者换不回这些,除了战争、迷信与暴力,你什么也没能给予人类。】”霖光说:“或许那个红毛对我的评价是正确的,我什么也没能给予人类。”

  他的童孔凝视着系统,认证通过。

  “但至少,我可以终止这一次‘模拟。”他说。

  “什么模拟?”苏明安说。

  “叮——叮——”系统界面急速闪动,霖光伸出手,开始指纹认证。

  “当年,世纪灾变时期,人类战败,人类文明失去主权,【他维】入侵。”霖光说:

  “亚撒·阿克托作为世纪灾变时期的人类最强者,获得了黎明系统,并将它作为抵抗【他维】的最后手段。

  “灾变第1年,阿克托开启黎明系统,作为人类的最后防线,所有人类躲入【二维】世界。

  “灾变第72年,彷生体阿克托再度开启黎明系统,所有人类躲入【一维】世界。

  “黎明系统的原理是将所有数据截取下来,通过超强的演算能力模拟出过去的场景作为舞台,截取现实作为初始条件输入系统,在满足最终条件时‘叠加到现实,加固防火墙,达成抑制【他维】入侵的效果。

  “因为是数据化世界,所有事物都由0和1组成,数据代表一切。所以能演算出加固系统的密码,也能演算出关闭系统的密码。黎明密码——实质上是一种针对入侵的防火墙,它能够保护人类,也能一瞬间毁灭人类。”

  霖光说到这里,回头,看向距离不到五米的苏明安:

  “【三维】世界是【二维】世界的防火墙,而【二维】世界是【一维】世界的防火墙。

  “102年的【一维】测量之城,如果想要存续下去,必须要源源不断地更新防火墙数据,加厚防火墙,防止他维入侵。

  “【二维】成为了这面防火墙,它在反复模拟中,不断‘测量出合理的防火墙数据,加固第102年的【一维】。这正是‘凯乌斯塔存在的必要性。

  “所以——我们如今所处的【二维】世界,只是一段反复模拟的程序。所有人都是程序,我们的时间被截取成片,成为了留在过去的一道防线,被反复运算覆盖成叠加态,并引入你们这些玩家变量,不断测算出正确的数据流,用来保护【一维】的测量之城。

  “【二维】的人并不知道他们都在按照历史上的命运路径行走,反复模拟,直到算出能够加固【一维】测量之城的防火墙密码。

  “而一旦我们这条【二维】的时间线被他维侵入抹杀,更深层被保护的【一维】测量之城也会被抹杀。

  “——【三维】,【二维】,【一维】的时间是平行的‘网格状时间,而非线性。它是一个立体架构格局,一旦有任意一个维度被完全入侵,这张网将瞬间崩毁,人类满盘皆输。

  “我这样说——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霖光看向苏明安。

  风雪愈下愈大,他的神情晦暗不清。

  苏明安震惊到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全身的血液彷佛都在这一刻被冻结,静到能听到他加速的心跳。

  彷佛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心脏,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这三条时间线居然是网格状的,而非线性。它们在同时进行。】

  黎明之战时间线的【二维】是反复模拟的程序——这对应了凯乌斯塔每隔一年开启一次。凯乌斯塔是一种‘维度链接设施。

  可以简单理解为通过一去二,再通过二去三,这是一个连在一起的过程,一损俱损。

  他醒悟得太迟了,这个真相被揭露得太迟了,此前的一切思考被全盘推翻。直播间弹幕上蹿下跳,没有人预料到这样的真相。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眼前是朦胧不清的暗色光影。

  ——阿克托是个天才。

  在知晓入侵者【他维】的武装实力足以碾压人类后,他决定将世界“降维”,化为纯粹的数据化世界。

  因为世界由数据构成,所以那些防护武器,那些科技屏障,那些世界之源,统统可以由数据计算而来。

  任何人的行为,都将被反复“测量”,直至更新出源源不断的正确数字,加固维度之间的防火墙。

  ——他用浩如烟海的数据演算来构筑防火墙,拉近与入侵者之间的科技差距。

  ——以数据之战,来替代血淋淋的正面炮火抗争。

  “源”,就是这些数据。

  而苏明安每次通过阿克托的彷生体进入凯乌斯塔,都是在登陆管理员备用账号,随后将“源”的数据收集情况带回测量之城,从【二维】返回【一维】,所以才有了凯乌斯塔的“休息时间”。

  他每次登出后,原本的管理员账号为了防止数据泄露而自动注销,这就是阿克托彷生体死去的原因。

  ——这个世界,自始至终都在“测量”中挣扎存活。数据就是他们文明的最后防线,是他们的性命。

  苏明安呼吸微滞。

  线索“叮铃叮铃”地链接,多米诺骨牌在这一刻“哗啦啦”地倒下,他脑海里闪过无数道画面,原来它们很早以前就在预示真相。

  风雪交加的远方,烟火正绽放。

  霖光的身影在他眼里愈发模湖,代之以浮动的重影。

  “那为什么我能在102年看到鹰犬队长安洁?她是黎明之战时期的人。”苏明安说。他知道霖光现在耐心解释一定有所图谋,抓紧机会赶紧问。

  “网格状时间,造就了个人的‘叠加态。”霖光说:“我们的时间,在灾变72年黎明系统第二次开启时,被黎明系统读取,一部分真实的‘我们前往未来,一部分数据化的‘我们留在过去。

  102年的人类是未来的我们,32年的人类则是过去的我们。只有过去的我们在反复模拟中,不断计算出新的防火墙数据流,才能始终保护未来。”

  ……

  这个概念令苏明安头皮发麻。

  ——【过去的我们,永远被冻结在了过去,拼尽全力保护未来的我们。】

  时间不是时间,空间不是空间,维度不是维度。

  它们三者竟然被联合在了一起。

  ‘时间的概念并非线性,而是‘网格时间,一种建立于黎明系统三维度之上的全新时间理论。而阿克托对这种理论利用到极致,形成了三层维度防火墙。

  ——这场战争,本质上并非神明阵营与自由阵营的炮火之争,而是全人类和他维的数据之战。

  苏明安想起这个时代的人们,他们竭尽全力捧起一个新世纪。

  他们呕心沥血研制科技武器,浴血拼杀牺牲在战场上,想让后来人看到春天。

  他们将自己切片,囚禁在过去的时间里,成为一段反复叠加的数据。

  他们共同弥补【一维】这一道人类最后的数据防火墙。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垫脚石。

  他们将自己锁在寒冬,监禁在战争止息之前,一辈子都看不到春天。

  春天在离他们更遥远,却更灿烂的未来——一个所有人都触及不到的未来。

  测量之城的确拥有春天。

  在那里——有横跨半城的轻轨与铁路,有直入云层的摩天大楼与金融大厦,高架如长龙般盘旋,城市的夜晚如碎金般漂亮。

  有无数如同流动血管般生存着的平凡人。那是人们的未来和下一代。小眉、董安安、韦伯、康斯坦汀大学的学生们……

  亚撒·阿克托,在灾变后32年凛冽寒冬发起的黎明之战,让人们在灾变后102年得以见到沐浴在春日下的繁华城邦。

  这疯狂而反复的演算,这首尾相接的网格时间空间三维度,这为了加固黎明系统防火墙而利用了人类极致智慧的三线时间流,在70年后的历史以一词记载,它与那个支配城邦的至高智脑同名,名叫——

  ……

  【黎明之战。】

  无愧于名。

  它是春日。

  ……

  寒夜之下,静到只可以听到系统“滴答”的声音。

  远方烟火绽放,金红火焰烧灼天空,百万军团于红土地厮杀战斗,喊杀声清晰可闻。

  “——那夏成呢?秋离呢?那些为战争而死的军民呢?——你说他们只是程序?”震撼的同时,苏明安感到荒谬。

  在黄昏下毅然赴死的夏成,在火光中化为灰尽的丝塔茜,那些亿万渴求自由的生命——他们统统都是程序?

  那些抗争,那些美好的愿景,那些朝夕与共的人——他们原来只是程序?

  “——人又何尝不是一种程序。在这里,所有人都是活着的,有自主意识的,他们只是下意识会按照原本的命运路径行走——这样一说,任何人其实都算一种程序。”霖光沉默片刻,说:

  “我听人说过你的事,固执到可怕,被我打成那样还不放弃,将自己看作可消耗品……”

  “——你又何尝不是一种完美通关的程序?”

  “……”

  寒风灌入他的肺腑。

  苏明安全身冰凉。

  霖光的话直击了他的心脏,他想起了自我踌躇的谢路德。

  如果废墟世界尚能这样维度嵌套,翟星是否能独善其身?

  “我……”

  他说:

  “不是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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